再次看到他，魏常盈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逃。

在自然界中，越是美丽的物事，越是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杀机。

不得不承认，若非亲眼所见,即便塞一支笔到她手里，她也不敢写出拥有如此神颜和气度的人，但回想起近日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心中所剩下的也只有畏惧和惶恐了。

逃吧，可是依照他的能耐，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脚下像是生根了一样，双眸更是抵御不了这致命的诱惑，死死粘在那玉似的脸庞上。

黑袍人的视线越过湖面，将魏常盈的反应全都看进眼底。

浸润着湖泽气息的风卷起了鬓边的一缕黑发，顺着风的轨迹扬起又落下，然后轻吻上那透着柔润光泽的薄唇。

唇角微弯，张了又合。明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魏常盈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就像是呢喃在耳膜边上。

他说：“你怕我。”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夏夜的风黏腻湿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魏常盈隐隐觉得有些冷。

那天晚上那种噬骨的阴寒还烙印在身体里，她压抑着颤抖的指尖，故作镇定地反问：“我不应该怕你吗？”

黑袍人笑了，笑得那么意味不明，让人完全琢磨不透，他不予回答，只抬起那骨节分明的手，让一只流萤驻足在其上端详了片刻。

“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他呼出一口气息，流萤乘势一跃而起，展开透明的翅膀以极快的速度掠至半空之中，向着西北方疾驰而去。

行至湖岸交界，眼见就要隐没于茂密树林间时，它却好像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巨大的冲撞力让它回弹十数米，然后直直坠落在水面，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芒，不再动弹。

这仿佛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原先行动缓慢的萤群顿时变得躁动不已。

一时间，诺大的湖面上尽是它们盲目飞窜的身影，有的依旧选择往岸边逃窜，有的则尝试跃升到离天空更近的地方，有的无头苍蝇一样对撞，有的直接投身进水中的月亮。交错的光线让人目不暇接，就像是在观赏一场纷乱无章的流星雨，神秘，盛大，震撼人心。

然而，数量再多，也没有谁能真正逃离，包括没被限制任何行动的魏常盈。

黑袍人轻轻拂了一下衣袖，把最后一只萤虫拂进水里，他对魏常盈说：“过来。”

站得麻木的双腿得了命令，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越过草地上那棵绚烂得一塌糊涂的洋紫荆，跨过河岸边犬牙交错的大块石头，然后踏进倒影着宇宙苍穹的湖水里。

脚边是坠落的星星点点的萤灯，脚下生出一朵又一朵涟漪。

是的，她并没有沉下去。她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是因为自己获得了某种神力，一切都得归功于眼前之人，这锦衣华服的神秘男人连虚空都能召唤出来，想必上天入地对他来说也并非难事。

疼痛让魏常盈走得异常缓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顺那口要断不断的气，这破败的身体无端衰弱到这种地步，于往日来说简简单单百来米的距离变得异常艰难，战战兢兢生怕掉进水里，连个停靠休息的地方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弯着腰，双手撑在膝上，扯风箱般喘着粗气，心里不禁埋冤，明明有交叠空间之大能，再不济也能抬抬贵脚主动过来岸边，为什么偏偏就要为难她一个命不久矣的小女子？

抬眸看那远处气定神闲袖手旁观之人，越想越是来气，倒把原有的八分害怕忘掉了五分。

憋着一股倔劲艰难走到终点，腿虚软得差点跪倒在地。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臂膀，清冽的声音同时在头顶响起：“不错，还不算真正地油尽灯枯。”

回应他的是几滴喷溅在衣摆上的鲜血，刺目的红迅速渗透进黑色中，很快便与之融为一体。

魏常盈捂着嘴巴，血顺着指缝溢出滴落。她撇了眼男人的脸色，见他依旧冷着一张没什么情绪的脸，不太像生气的模样，才和着血沫含糊不清地道歉：“对不起，没能忍住，我不是故意的。你是来……找我的吗？”

星辰暗淡，一轮亮得惊人的孤月悬于穹顶，将清凌凌的月色流泻至人间。一人是遗世独立的谪仙之姿，一人奄奄一息几近乘风而去，他们视线交错，立于湖水中央，天地广袤，天地却在此刻隐去了踪迹，只余这片草木环绕的湖泊在闪烁不定的萤火中呼吸。

黑袍人没有回答，魏常盈腹诽他故作神秘，就当他是默认了。

“你找我有事吗？”

黑袍人望着她嘴角的血迹，淡淡道：“无事，只是有点好奇，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在你身上施加多种咒术，既想要你死，又费尽心思地保着你的命。没想到，你这里还挺热闹的。”

虽然已经接受了怪力乱神的存在，听到这样出乎意料之外的话，魏常盈的大脑还是有些宕机。

把话嚼了又嚼，她说出自己的猜测：“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生病，而是有人在施咒害我？”

把身边认识的人都排除了一遍，还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到底谁会对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女孩做出这样的事情。

自己的身上，难道真的有什么秘密？

黑袍人也不是全知全能，他不再卖弄关子，而是给出了一个不确定的回答：“或许吧，指不定很快就能知道了。”

握在臂膀的力道慢慢消失，压迫感也随之减弱，魏常盈正准备松一口气，腰上忽然一紧，整个人就被带往黑袍人的怀里。

这人冷心冷情，一个眼神就能呼风唤雪，没想到身体却是温热的，宽袍大袖包裹住瘦弱的身体，紧密地将她禁锢在怀里，融融的暖意源源不断从后背传来，冰消雪融般化开僵硬的身体。

她慌乱地抓住横在腰间的手臂，没能扯开，反而在袍袖上留下几个残缺的血手印。

“你要做什么……”

“安静。”温热的呼吸拂在耳边，带着芝兰的香气，他轻声问：“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魏常盈有些不明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回答，“我看到了天空，月亮，树木，草地，中心湖，还有……你？”

对于这个答案，黑袍人显然不太满意：“不止，还有呢？”

“还有……萤火虫？我在医院走廊里看到了一点漂浮着的光，就追着它来到这里，然后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舞，再然后……它们全部掉进了水里。”

身后之人似乎又笑了，很轻，马上就散进了风里：“那是萤火虫吗？”

魏常盈望向不远处的一只深色小虫，它触角纤长，身躯圆长，尾部闪烁着一点橙黄色的冷光，半透明的翅膀时不时抽搐着抖动一下，试图甩掉沾到上面的水珠。

视线突然陷进一片黑暗，更多的冷香掩盖住血腥。

失去视力让人觉得有些心慌，窒息感涌了上来，只觉眼下发热，她微张着唇，想汲取更多的空气。

“放松。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凝神，静气，摒除一切杂念。”

待她将呼吸彻底调整过来后，捂住眼睛的手才缓缓放下，改为搭在她的肩上，“好好看清楚，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魏常盈睁开了双眼。

湖面之上一片平静，湖面之下却暗流涌动。

有一庞然长物在本不该出现在湖底的惊涛骇浪里翻滚腾跃，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东西，泛着金属光泽的玄色身体搅动起无数水花。

突然，它带着雷电的威势低吼着朝湖面猛冲而上，两颗猩红的眼嵌在巨大的头颅之上，水花遮掩住大部分面容，却遮挡不住那射出骇人的凶光，在它的额间，还隐约可见一对圆钝的短角。

血盆大口里的三角形尖牙无比锋利，无需怀疑，它一口就能把魏常盈和黑袍人吞进肚里。

体型和力量的巨大差距让魏常盈心生畏惧，她撒腿就想逃跑，奈何身后之人不为所动，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

不过瞬息，巨物便窜至脚下，魏常盈好像嗅到了扑面的腥风。

连尖叫都叫不出声来了。

黑袍人依旧在固执地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她颤抖地挤出一个字：“龙……”

“龙？”答案有些出乎意料，黑袍人撇了一眼脚下，心中了然，他毫不吝啬地称赞，“倒是我低估你了，你比我想象中的有趣得多。”

“那只是遗留在此地的的幻象，你需要看清的，不在脚下，而是在这里。”

说罢，始终冲破不了湖面的巨物应声碎成碎片，最后随着泡沫一同消失在黑色的湖水里。

平静的湖面忽然升起了几股小小的旋风，万千萤火乘风而起，扬起湿重的翅膀晃晃悠悠地聚集在魏常盈前方，汇聚成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瘦瘦小小的，双手抱膝团在一起，细软的双马尾有气无力地垂在脸颊旁，乌黑的大眼还沾着泪痕。她的眼神是涣散的，没有聚焦地望着天空，左右两颗泪痣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显得尤为醒目。

原先还极度抗拒这个陌生的怀抱，现在反倒变成了唯一的支柱。

她用力抓着黑袍人的手臂，十指深深地掐进了袍内，喉头哽了又哽，最后吐出的话都是颤抖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

那是小时候的魏常盈。

“很好。”黑袍人忽视掉手上的痛，沉着地吩咐：“现在让她回到你的身体里。”

满脸泪痕的魏常盈本能地摇头拒绝：“我不会。”

“她就是你，你就是她，你和她本为一体，心念所至，就是她该要回到的地方。记住，现在你已经把她重新抓住了，只差最后一步。”

说得再多，也不如最后这一句：“除非你想死。”

魏常盈当然不想死，她着急地吼出一声“回来”。

光团猛然炸开，再次化作光点朝她扑了过去。霎时间，充沛的生命力犹如涓涓细流，顺着血脉重新润泽了这枯竭的躯体，骨肉不再疼痛，胃肠也停止了痉挛，四肢百骸重获新生，她体会到了久违的愉悦和松快。

她仍是不太搞得清状况，睁着一双哭红的眼问：“是这样吗？”

回过头，才发现黑袍人早已松开了束缚，站在五步远的地方神色淡然地看着自己。她莫名觉得有种微妙的尴尬，用手背胡乱擦了把脸，局促地又问了一遍：“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了？”

黑袍人颔首：“引魂咒被强行打断，行咒之人会遭到一定程度的反噬，你暂时安全了。”

暂时安全，不代表会一直安全，前有狗妖渴血，后有咒术夺魂，在黑暗中还不知道潜藏了多少未知的危险，魏常盈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招惹来这些的。

经过此事，她更加肯定先前的猜测，黑袍人定是有所图谋，他不仅不会杀了自己，甚至在最危急的时刻还会出手相助。

“今晚，还有巷子那回，你救了我两次，谢谢你。我叫魏常盈，委鬼魏，'但愿金尊常盈月常满'的常盈。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黑袍人答非所问：“不错的名字，我记住了。”

他不愿意回答，魏常盈也无可奈何，既然撬不开他的嘴，便也不再纠结，支支吾吾，她还是鼓起勇气问道：“那……我需要为你做些什么吗？”

黑袍人摇摇头：“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

“谨记，'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每日诵读，可助你固守魂魄。”

说罢，空气发生了扭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一片黑洞洞的虚空。黑袍人转身的同时，袖中指尖摩挲，那里沾上了一点血迹，一只萤虫以极快的速度窜了出来，直冲向西北。

魏常盈只想着他要离开了，并没有留意到这异动，人一着急，就把心中的疑虑给吐了出来：“我们还会见面吗？”

黑袍人驻足回头，墨玉般的眸总是幽深得望不到底：“毕万的后人，不想死，就得不怕死。最后奉劝你一句，要小心你身边之人。”

“今晚无事了，回去吧。”

强烈的失重感把人吞噬，魏常盈瞬间坠落，汹涌的水流自四方涌来漫过头顶。

“嘶——”

她长吸了一口气，从床上惊醒。

张嘉鸣在床边守了一夜，顶着一双浓重的黑眼圈惊喜道：“你终于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