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季陵又来了一次,还是替谢娘诊脉,谢娘又饮了两次那药酒,味道还是一言难尽。季陵笑道:“上次你说苦,这次加了蜂蜜,应该好一点吧?”谢娘则是被药味折腾到想翻白眼,第一口是烈酒的辣味,第二口是苦味,随后是层次分明的甜苦交加,谢娘是强忍着才没吐出来。不过这药酒解暑热表症倒是极快。
谢娘饮了半杯茶,压下口中的药酒味,皱眉问道:“季医官,你来找我,不会只为了试药吧?”季陵低头一笑,又轻声道:“曹大姑娘大概已经猜到了药酒的做法?那或许也能猜到季某的难处。”“……嗯……”谢娘有些不快,他这卖什么关子,还要她猜,可既然他说了,谢娘便猜道:“用馏酒煮药材?是馏酒挥发使药酒太贵?”季陵笑意有两分奉承:“曹大姑娘果然聪明过人,季某也想如何才能减少馏酒煮药时的损耗,让百姓也能用得起这药。”其实季陵也知道,作为医者,不可能救每一个人,但能多救一人,也好过什么都不做。看他提起百姓时的真诚,谢娘也不好再责难,只道:“我若能想到法子,就遣人告诉你。”季陵又行一礼:“多谢曹大姑娘!”他这一拜十分郑重,肩背俯下,倒让谢娘不好意思,只能再分出时间去查问。
其实季陵说起时,谢娘就想到了曾经学过的“索氏提取器”,可这个时代没有这样的东西,谢娘想做也做不了,工匠也不明白。倒不如从已有的图纸中找找改进,或许能有收获。于是在完成两淮盐池核算的间隙,谢娘求了曹后,去御书院那边翻找图纸。临近傍晚时,谢娘才找到旧时宫灯的图纸,她想办法改改,或许明年夏天,京中百姓就可以用药酒治疗暑症。
谢娘和莹儿从御书房那边出来,去听另一边有动静,两人有些好奇的凑过去。镣子却道:“姑娘莫看了,还是回去吧!”谢娘走了两步,终究忍不住快步上前去看,那边是皇城司押送两个女子,沉重的镣铐和石砖碰撞的声音分外清晰。其中一个是谢娘见过的,是在御膳房的那个宫女,那天是她把那份早膳交给了谢娘……
那个宫女带着镣铐,手脚皆已磨出红痕,哭喊着不肯走,可看到谢娘的时候,她忽然低下头,不再吵闹,跟着押送的内侍前去。“这是?”谢娘心中有些隐隐不适,一名内侍道:“一个是在御膳房下毒的宫女,判了流放河间府;一个是通传消息,被驱逐到西京宫苑。”押送的内侍和那两人走远了,莹儿拉着谢娘的衣袖悄声道:“姑娘,娘娘也算为你报仇了,可别不开心了!”谢娘溢出苦笑,事实上,她今天见到那个宫女,没有半点报复的快感,只觉得悲哀,胸腔里那颗心剧烈跳动,却找不到落脚之处。那两个人不过是盐政贪弊的最末端,拿不到太多好处,却被一点银子收买,落到这种地步……她们也只是普通人罢了,她们即便收了上百两银子,也不过年年亏空三十万贯钱里的九牛一毛,而真正拿走得利之人却不知道在哪里,还可作壁上观。底层的百姓只需要一点银子就可以买走性命,当真是……人命轻贱……直到谢娘看见那个普通到不甚起眼的宫女被作为“代价”而落到这种地步,她终于明白,“人命轻贱”四字到底是什么样的。
五天后,王和礼带了消息,那个被流放的河间府的宫女不堪受辱,跳河自尽。娟儿听到这消息,面色煞白,手里的竹筛也落在地上。谢娘止住莹儿的话头,轻轻捡起竹筛,放在一旁,又抱住娟儿,却说不出一句安抚的话。那个宫女的兄长“坠河”,那个宫女也走向同样的结局,他们被盐政的贪弊吃了干净,可他们在走向末路之前恐怕都不曾知道那么多,知道他们的命运……如今,谢娘就算想跟莹儿、娟儿周惟恭他们说,他们不会有这样的命运,她也没有那样的底气。他们只是蜉蝣,在这庞大的体系下被碾成齑粉是最容易的事。
而朝堂之上,当日韩琦提及大理寺案卷有疑,刑部和大理寺二度清查。这一番查出负责缉捕的捕头章氏和整理案卷的小吏亦有受贿之嫌,户部员外郎与解州官吏素有书信往来,吕蒙正之孙,吕夷简堂侄吕公霖亦有数百两白银来源不明。然而,一封来自环庆路的奏报却让这局势慢慢变了风向。振武军节度使范雍上奏,元昊写了信,信中有求和之意。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至少朝堂甚是热闹。有人吹捧今上、宋军,说什么元昊终于知晓恩德,边军兵强马壮,元昊宵小不足为惧;有人则说,既然边事渐平,朝中政事也当改变偏重……一片热闹之中,盐政弊病仿佛不再重要。
今上也定了主调,盐政清查卓有成效,如今仔细需审判才是;吕公霖有问题,然而吕夷简多年主持朝政诸事稳妥,顾全大局,不必为难吕氏;边境之事,元昊不可轻信,若能乘胜追击彻底消灭其气焰才好!众人皆道官家英明,韩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在一片称颂中,他手里的文书被汗水打湿,终究没能递出去。查了三个月的盐政,终究要到此为止,看着前面身着紫色官袍的晏殊,他也生出一丝茫然,这三个多月的事情竟和当初晏殊所说的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