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到底还是没舍得离开,哪怕是在墙外听一听她的笑声也好。
明明里面的声音又杂又乱,但他就是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李晚晴的声音。他靠着一棵枯死的柳树干坐着,靠那道声音疗伤。
明明还有一口气,但为什么有一种自己就要死了的感觉。
可能是太累了,他竟然慢慢地睡着了。
醒来时身上的衣衫都被夜露浸湿,贴在大大小小的伤口处,带来冰冷的锐痛。可这点微末的痛意甚至抵不上心口疼痛的千分之一,这感觉在对上李晚晴冰冷的眼神时达到顶峰,在全身肆虐。
“我跟你说过很多很多次了,你都答应我了……”为什么还是迟到,还是不来呢?李晚晴想问他很多问题,但看到他脸上的伤时还是不可抑制地心疼了。
“算了,你爹又发酒疯了吗?”她皱眉问。
薛千元没说话,这并不让李晚晴奇怪,只是有一点——薛千元之前从来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的任何伤口的,今天反而不避不闪。
薛千元低低嗯了声。
“你来都来了,是不是也把我的东西带来了?”李晚晴脸上浮起明显的期待兴奋,她从今天一睁眼就开始想象了,不然也不会在结束以后还出来转转,猜测薛千元是不敢进来,说不定就在哪个角落里蜷缩着呢。
这么想着,她眼含笑意地看着薛千元等他说话。
薛千元不忍看到她的眼神,于是偏过脸去,他不知道怎么跟她说簪子碎了,她爱吃的糕点也全都脏了,捡都捡不起来。
李晚晴等了会,夜风有些凉,她冷静下来莫名想起前不久赵承溪说的话,问:“你不会忘了吧?”
薛千元脸上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疼,闻言一愣,好像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他舌间苦涩,每说出一个字心上的伤口就多出一道,“……今天太忙了,对不起。”
李晚晴的眼睛随之黯淡下去,她不是一定要的,但薛千元明明早就答应她了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觉得心累,薛千元好像从来没有过明确的回应,显得一直心心念念的自己可笑又可怜。
“你是忘带了吧?”李晚晴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可薛千元摇了摇头。
这动作点燃了李晚晴压抑的怒火,“那你为什么骗我?!你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让我等,一直等!”
薛千元仰头看着她,只是重复刚刚的道歉。
李晚晴面容出现疲色,伸出一只手指向远处,“你给我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她本来是气头上的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但薛千元还真摇摇晃晃就站起来走了,一瘸一拐地也要走。
李晚晴气得要命,快步回到家里重重甩上了大门。
两人又重新跟上薛千元回到他一贫如洗的家里。
薛千元推开院门,屋子很小,白天时转身都转不开,夜里终于空了些。酒鬼爹震天响的呼噜声里藏着他缠绵病榻的娘的一阵一阵痛苦地呻吟。
家里属于正常人的声音很早就消失了,因为弟弟妹妹早在今年春天就被卖了。
他恰好长出了些成年人的力气所以幸免于难。
家里没多余床,薛千元找了个角落蜷缩躺着,他没有骗李晚晴,今天的活确实很重,他寅时就起来了。
他从躺下就一动不动的,久到两人都以为他睡熟时他才翻了个身,月光下能看见眼角有透明液体。
倪秧:“他要去赵家了。”
只是一种直觉,毕竟看看他周围的人和物,也想象不出其他什么出路了。
翌日,薛千元照常起来,这天却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因为他破天荒地看见没去喝酒的薛父坐在桌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因为常年饮酒,他面容皮肤松垮,两只无神的眼睛也耷拉下来,几乎看不见。
薛千元脚步停了下,但薛父也只是嘿嘿笑着掏出酒壶,往嘴里仰天长灌,然后擦擦嘴哼哼唧唧说着什么。
还是那副样子,薛千元抬腿就要离开,就要踏出家门时身后传来了那酒疯子的声音——
“一会去街头赵家那把你的鞋拿回来,我昨天穿出去不小心扔人家门口石狮子上了。”
薛千元没应声,不过看方向是往赵家去的。
街上的人看见他满脸的伤痕都纷纷避开,因此薛千元得以直直往前走,不费多时就到了赵家。
赵家这时还没有后面那么阔,只有个隐约雏形,也正是要人的时候。
那石狮子有些大,薛千元就绕着它走了圈,到底还是想办法看到了顶部,只不过那里空空如也。
他眉头紧皱,一转身措不及防就被两个人押住了胳膊,浑身冷汗下来了大喊道:“你们干什么?!”
他身后两人刚刚站在赵府门口的,此时死死扣着他生怕他跑了,语气生硬:“你已经被卖进来了,你爹说你恐怕不愿意叫我们亲自来带你进去。”
闻言薛千元挣扎的动作都停了下,他急迫地扭过脖子,充血双目圆睁,“放开我!我不是他儿子,你们放开我!”
那两人力气很大,把他又拖又提地进了赵府,充耳不闻他的解释说辞。
孔笠见状忍不住叹息一声,看到这薛千元就是那个逃跑的人的可能性很大了。他想不到第二个可能性了。
前面薛千元还在兀自挣扎着,直到压他胳膊的人说:“你爹要离开这里了,昨天就把你卖了凑了几两盘缠。你也别挣扎了早晚都是做牛做马伺候人的命,还是早点认清楚的好。”
薛千元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卖了多少钱?”
“二十两外加一坛酒一身新衣服,”那人停顿一下继续说,语气毫无波澜见怪不怪,“接下来你到死都是赵家人了。”
薛千元一动不动,石化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本告诉他那人顿时后悔了,早知道不说了,现在更难拖了。
慢慢的,薛千元身边两人消失了,只剩他灰黑衣衫独自走在赵府曲折廊道上,含胸驼背,短短几个月所有精神气都消失了似的。
他手中端着个倪秧很熟悉的木盘,上面放着蛊散发苦气的药汤。
“赵承溪病发了。”倪秧道。
只见薛千元抬手正要敲门,忽然不动了。四下无人,他静静靠近了那门缝。
孔笠和倪秧对视一眼也凑过去,还好薛千元看不见他们。
“李先生您怎么来了?”话是这么问的,但赵夫人的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客气。
李池生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开口了,“老夫斗胆来请赵夫人通融原谅先前的事……我来为小女求些药。”
赵夫人的声音过了会才出现,怨怼道:“你还记得前几日我是怎么求你的吗?!你怎么都不肯来看看,现在怎么有脸再进我家门!”
“抱歉,夫人您……”
“别给我说这些没用的,李先生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里面长长久久地沉默一阵,李池生不知道在权衡什么,但这件事的重要性无异于自己女儿李晚晴的生死。
空气中像在进行一场沉默地凌迟。
不用听下去也能猜到,李池生最后应该还是答应的了。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做不到袖手旁观看着李晚晴死去。
看样子李晚晴突然病倒,李池生到处搜罗药材但还是缺一样什么,因此迫于无奈才求到了赵府。
果然,李池生交出了那本医经。
他不是不知道赵承溪的毒怎么解,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那法子且不说有没有效,实在太过残忍,李池生良心难安。
“李先生喝杯茶吧。”赵夫人收了秘方,别的也不再多说,只推过来一杯清茶。
李池生闷头一饮而尽后告辞出门。
薛千元躲了下,但那门一开药味就飞快弥漫进去,赵夫人皱眉出门道:“谁来送药?怎么不进来?”
薛千元咬了咬后槽牙,低着头走过来沉声道:“我是刚来的,还不熟路。”
赵夫人尖尖的食指抵着太阳穴轻轻按着,听完挥手不耐烦说:“那还不快点送进来,放着就赶紧走。”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了赵承溪的声音:“娘,我来了。”
薛千元脚步不停,头也没回地进了屋,引得赵夫人瞪他一眼,他只当没看见。
赵承溪走过来后也格外看了眼他背影,没多想就继续跟赵夫人说话。
“溪儿啊,要喝药了吗?”赵夫人笑着问说。
赵承溪摇摇头,凑近她了些道:“娘,刚刚那茶你给李先生喝了没有?”
赵夫人一笑:“那当然,你不是说那是顶顶的好茶,李先生都把这个送来了,娘还有什么不肯给出去的?”
看着她满面红光,赵承溪微妙地捕捉到哪里不对,气急咳嗽几声缓过来才道:“娘你说什么?”
赵夫人把怀里李池生誊抄过来的写着解毒法子的薄纸掏了出来,给他看一角又放回去。她看着自己儿子过于苍白的一张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脑袋。
“我们溪儿终于得救了。”她感叹一句,浑然不知赵承溪僵住的身体。
赵承溪似乎不敢相信,“娘你是说李先生把那医经送来了吗?”
“是呀。”
赵承溪顿时一阵头晕,身体里犯起阵阵恶心,他赶忙问:“李先生走多久了?”
赵夫人看见他脸色,心疼着急起来去摸他额头,“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赵承溪轻挥开她的手摇头道:“没事。既然他来要了就赶紧给李先生送去好了。”
赵夫人点点头应声:“那是,那什么山参如今也算是发挥了作用了。”虽然是赵家一直传下来的了,但原先除了供着也没什么用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刚刚进去的薛千元低着头出来,小声喊了声就要离开,赵承溪正要看他时被赵夫人拨过了脑袋,被拉着说话。
孔笠和倪秧跟上薛千元,这下很清楚地就能知道了李池生是怎么染上和赵承溪一样的毒的以及薛千元怎么成为药人的。
刚刚赵承溪虽然只看了一眼但必然已经把他放在心上了,他这么多疑又心胸狭窄的人想也不会轻易放过薛千元。
只是没想到他对薛千元的恨意有这么强。
孔笠凝视着薛千元的背影,想象不出所谓药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心脏长出的东西也能叫解药吗?
“孔笠。”熟悉的一声唤把他的思绪拉回来,他才感觉浑身凉浸浸的。
倪秧一脸担忧,“别想太多,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孔笠知道他是怕自己陷进障中出不来,勾起一个笑容示意自己有分寸。
倪秧说得对,很快他们就能出这个障中障了,到时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谁也逃不了。
接下来,薛千元果然没能逃过,他被人从后面打晕。再一睁眼时四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孔笠和倪秧看着他被人拖进那个后来起火的院子的深藏的地下室里,他们也不能插手改变,这是已经发生的事。
薛千元被活活饿了几天几夜,双颊都凹陷下去,看着跟赵承溪差不了多少了。
数不清发霉水滴滴滴嗒嗒多少声,从进来起就一直萦绕在耳边的痛苦呻吟声里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是一个人正不紧不慢地走下来,脚步声清晰可闻。
但那人并没有先来这里,而是先去了隔壁,没过一会薛千元就听见了含糊不清的一阵声音,咒骂和求饶混着传来。
直到那人走到眼前时,薛千元还有些回不过神,他从没见过人有这么纯粹恶毒的一双眼睛。
赵承溪甚至难得愉悦地笑了几声,苍白的面皮泛起病态红晕,像行走在阳间的恶鬼白无常。
“现在是什么感觉?”赵承溪问。
又进来了赵福,赵福贴近他耳朵小声报说了句什么。
薛千元耳力一向很好,因此很清楚地听见了年轻的赵管家说的话——“公子,都已经处理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
“那莲好不容易才开的,今年只有他一个人开了。”
赵承溪知道他是好心,毕竟一株血莲要种出来其经历的时间是极其漫长的,半年甚至一年都没有一株,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而培养出一个合格的足以孕育的药人所消耗极大,他们也可能撑不到开莲那天就死了。
这种消耗极大又一株都开不出来就死去的药人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