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笠睁眼,先确认了倪秧的位置,两人没走失。
明亮耀眼的日光倾泻下来,照得土墙头上露出的那棵开红花的无名树似乎都在流淌着静谧而动人的光彩。
倪秧辨认了会道:“这是去看李晚晴那条街上的破庙,不过看样子现在还是个学堂。”
不知道里面的教书夫子说了什么,那些小孩就欢呼一声,从庙门口争着跑出来,嚷嚷着“好饿好饿”。
只有一个小男孩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那小男孩衣着不像别的孩子那般干净反而灰扑扑的,浑身沾的不知道是泥巴还是什么。他格外瘦,穿的也破破烂烂,经过那些小孩时显得有些呆愣,被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的时候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说不清是没看见还是习惯了。
烈阳很毒,他不得不走到那棵红花树下去,又抬起脸看了看那树上碗大的开得灿烂的大红花,有点俗但在孩子眼里就是顶顶漂亮的。他就这样站了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麻麻木木的过了好一会才像反应过来一样露出些失望的神色。
“是老圆,而且这小孩有点像那个烧伤脸的和尚。”孔笠说完,见倪秧看过来他慢慢解释说,“他们走路都是一轻一重,仔细看就能看出来。”
看真相基本可以确认这小孩就是老圆了。
那小孩还站在原地,嘴唇微动着不知道在念什么。
忽然一声明朗的笑着的女声从头顶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朵刚摘下来的大红花,散着几不可闻的香正好掉他头上。
他弯腰把花捡起来,仰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冲他装模作样恶劣地笑着,坐在墙头把玩着自己头发,说:“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来?我爹都教完了才来。”
能看出来是李晚晴小时候。
底下的人没说话而是做了个小动作——把对着她的那半张脸侧了侧。虽然幅度很小但还是立刻被李晚晴发现,语气不善问:“你爹又打你了?”
没回应,她又叫了一声:“薛千元!”
薛千元才点了点头。
见状李晚晴小小一张脸都皱起来,脸都憋红了最后也只是无声叹了一口气,就算问了也没多大用,下回他还是会挨打。
她有些挫败,但薛千元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小心问说:“你们今天学了什么?”
其实他在这墙下偷偷跟着那些小孩念诗有一段时间了,每回被看见都免不了遭受驱赶嘲笑。这种情况在里面讲学的李先生的独女李晚晴发现并制止以后才好一些,那些小孩或多或少都有点怕她。
薛千元抬脸看她时脸上的伤口被毫无保留地暴晒会有些痛,但他好像没这种感觉,只是执拗地盯着李晚晴看。
“就教了义山的几首诗,我爹说写得很好但我没看出来。”李晚晴有些无所谓地耸耸肩说。
她挠挠后脑勺,“前面的我光顾着打瞌睡了没听清,就记得最后一句什么幽草什么……哎我忘了!”
薛千元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李先生昨天讲的。”
李晚晴笑起来说:“对对,你记性还不错啊。”
她这一笑,旁边的枝头的红花都颤了颤,漂亮极了。
没等她再开口就被忽然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晚晴,太危险了你先下来吧。一会李先生看见就不好了。”
李晚晴听到后半句眉毛动了动,冲薛千元挥了挥手就跳下土墙,绕墙出来了。
“要不要我教你啊?”李晚晴拍去身上的土问。
薛千元还没回答就见另一个男孩从她身后跟出来,病怏怏的一张脸。
李晚晴也回头看,“你不回家吗?我看你的脸有点苍白。”
“咳咳,我一会就要走了。你记得今天要替李先生收药的,一会太阳大了……”赵承溪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李晚晴惊呼一声,往家的方向飞奔还不忘记丢下一句:“我先回家了薛千元,明天你记得早点来啊!”
李晚晴走后,赵承溪也不打算耽搁,只是临走时看了眼薛千元,问:“你家还好吗?我可以让我爹给你家送点米面……”
“不用了。”薛千元脸上的笑意隐去,淡淡说。
赵承溪的话还没说完:“晚晴她下午都得帮李先生做事的,李先生经常忙不过来。所以你不要带着她到处玩,等会又招来李先生的骂。”
薛千元:“知道了。”
看样子赵承溪对他的保证并不满意但也没办法,只得先离开了。
孔笠看着这幕若有所思道:“如果那和尚真是薛千元的话……李晚晴好像根本就没认出他来。”
“但是薛千元肯定认出来了她。”倪秧说。
“薛千元为什么不说呢?”孔笠暂时把这个疑问压在心底。
倪秧又观望了一会,“我们好像不能插手……”他话音刚落,一个路人就穿过他手臂,好像看不见他们一样。
“嗯,应该是障主不希望我们改变。我们看着就好。”孔笠猜说。
闻言倪秧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话这个障中障应该也不算太危险了。
很快,障中画面变化了。
他们还是在那条街,不过此时处处张灯结彩,流光溢彩的各色灯笼光落在行人脸上,带来暖融融的感觉。
好在其他人根本看不见他们,不然不知道得被挤成什么样。
倪秧忽然拉拉孔笠的衣袖,示意他看去。
孔笠眯起眼睛,看见前面熟悉的两张面孔,是长大的李晚晴和赵承溪。
两人走近,听见他们的对话。
“他估计是忘了。”赵承溪站在她身边扯弄着手里一个没点燃的灯笼纸罩,淡淡说。
李晚晴转头看他,摇摇头:“不会的,他答应我了。”
赵承溪嘴角轻扯一下,“那应该是干活太累睡过头了。”
“你没事吗?我看你满头大汗的,你不是最讨厌人多吗?”李晚晴忽然担忧道。
赵承溪盯了她一会没说话。
“你要不然先回府吧。”李晚晴建议道。
“不用,我跟你一起等,要是他没来……”他的脸色重新冷淡下来,只不过在一派暖色中看不真切。
可惜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熟悉刺耳的声音截断:“我来了!”
薛千元还是赶到了,气喘吁吁地朝他们跑过来。
李晚晴眼神一亮,拼命挥手,看他艰难穿过重重人头过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差点都想回家了。”李晚晴抱怨了一句但很快开心起来,拉着他要去玩。
因此也没看见身后两个人复杂的面色,薛千元嘴唇动了下看了眼赵承溪没说话。赵承溪倒是面无表情被他看着,往常温润的笑都消失了。
走出几步,李晚晴忽然想起还有一个身子骨不好的人,于是转身劝他:“赵承溪你还是回家去吧,不用勉强自己,一会撞到挤到你就不好了。”
赵承溪看着她确切是担心的样子本来准备好的说辞就要出口时忽然就忘了。对上她一双虽然担忧但也隐隐藏着兴奋期待的眸子,他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立在原地。
他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感知到她那些美好鲜活的情绪全都与自己无关,她喜欢的人也从来都不是自己。
他最后也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只是看着两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孔笠和倪秧跟着那两人继续逛着,见两人站在一个猜灯谜摊前,明明隔了些距离但看起来莫名给人一种很亲密的感觉。
从他们若即若离的眼神和动作中可以看出来,此时此刻他们同周围那些抵肩而行的恋人或即将成为恋人的人没什么两样。
李晚晴把一个兔子灯笼提起来在他面前晃晃,言笑晏晏,眼里似有漫天星河。
薛千元愣了下也跟着慢慢、很不熟练地笑起来。
“他们两个要在一起了吗?”倪秧问。看到现在两人之间还没发生什么事,开头似乎很美好,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足以将两人的命运搅弄得天翻地覆的事情。
孔笠摇摇头,不见得这么顺利。
李晚晴和薛千元慢慢地逛着,说什么传过来也听不清,但两人都是笑着的。直到周围人声渐渐稀少,沿街光线也黯淡下来。
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李晚晴消失了,蔓延的黑暗蚕食着薛千元的身影。
几个嘀嗒嘀嗒流淌着粘稠液体的人形障灵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在薛千元充满恨意的眼神看过来时化出了完整的五官,斜斜肆意地笑着。
“就你是吧?!臭小子!”
“走路不长眼撞到你大爷我了,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你一顿!”
“兄弟们,上!”
薛千元常年吃不起饭,因此只坚持了一会便力竭被揍趴在地。发霉潮湿的巷子里透不进来一点光亮,他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耳鼻充血嗡嗡地响,只能听见一下一下坚硬的拳头落到自己身上,皮肉无声绽开。
“赵承溪这人倒是龌蹉,只会背后找人出这种窝囊气。”孔笠嗤笑一声道。
倪秧皱眉看着这一幕,赵承溪是下了狠手的就差没把薛千元打死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巷子里的血腥气都散了薛千元才抠着墙一点一点站起来,他垂着头又一点一点走出巷子。
走出几步就喘一口气缓缓,除此之外一点声息都没发出来。
直到面前忽然覆下一道黑影,他还是没抬头。
“我之前忘记提醒你了,本来以为你会自觉一些,但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
“离她远一点,不然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想想你能抗过几次吧。”
那黑影走远了,薛千元也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继续走自己的。
“他还有力气走吗?”倪秧皱眉。
薛千元的状态很不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看着精神也有些涣散了。
两人无法插手也只能跟着他慢慢走,越走天色越亮,他脸上身上的伤口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愈合。
孔笠注意到他手上多了个手掌长的木盒子,怀里也用体温捂着什么。
他步子匆匆赶着去哪里一样。
“那些人又来了。”倪秧忽然说。总感觉这回要比上次更惨了。
果然,那群人随口找了个蹩脚的理由便开始不由分说地挥着拳脚往他身上来,不知是心虚还是被薛千元剧烈到恐怖地挣扎震到了,他们没打多久就赶紧离开了。一边走一边骂但不敢再回来,刚刚薛千元差点要被打死了被逼得又咬又踹时都不肯放开怀里护着的东西。
等那些流氓离开后,薛千元一声不吭忍着新伤叠旧伤的疼痛坐起来把刚刚一直护着的东西拿出来,他看了很久,额角青筋凸起一瞬但所有浓烈的情绪即刻就隐没下去,像是从没有过一样,那张脸重归死一样的平静。
暮色四合,没人会理会一个满脸血污的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的人。
他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往李家走,短短一段路却好像走了三年十年,好不容易走到时他又犹豫了,手停在门板前一动不动,他盯着看了很久自己指甲里面的泥垢,还沾了点点的血迹。最后放回身侧。
应该很不讨喜吧?就算李晚晴不介意,她那些朋友也会暗地里说她闲话,笑她居然会跟一个“乞丐”往来,多恶心。
薛千元想了想自己平日里听过的那些话,还是不要害她好了。光是想一想那情境,他都想自杀谢罪。
不幸认识了自己这种人,她已经很惨了。
而自己……还是不要幻想不可能的可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