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有风,大风在蓝天之下肆虐。
杜奎让助理先离开了,领着二人在铺满了雪白瓷砖的长廊里散步,十点来钟,金色的阳光洒满台阶,让他们都有些睁不开眼。
“哟,”杜奎笑笑,“今天倒是不冷了。”
池舒:“是,连风都是热乎乎的。”
傅知康:“我们穿的反而有些厚了。”
杜奎带着路:“没事儿,这边昼夜温差大,天黑了就到零下了,多穿点儿冻不着。”
几人闲聊着走了一会儿,杜奎推开一扇金属大门,池舒料想这是他的办公室。
“坐。”杜奎随和地说。
他起身沏了壶茶,又问池舒最近画了些什么画。
一则这毕竟是老师的得意弟子,尽管年纪小,有些方面他或许不如人家,凡事都要问清了,才好做下一步安排。
二则老师的原话是“到时候让她在你这里练两天,熟悉一下那些考试技法”。
杜奎心里清楚,艺考属于应试教育,池舒到他这里学习只是为了加深了解,艺考有要求,他的职责就是给池舒分析明白这个要求。旁的他不用多管,一切有傅钰兜底,他只需要用同辈的身份看待这个女孩。
池舒于是翻开手机相册里的照片,将那幅《星河美术馆的一场斗争》给他看。
色彩是有温度的,相机并不能完全还原。尤其是在极具想象力和精湛手法的人的操纵下,一幅画就是一个精妙绝伦的故事。
因此,哪怕只是一张静态的照片,哪怕电子图像让它的表现大打折扣,杜奎依然能够感受这幅画里蕴含的深深的悠远的情绪。
置身事外的人群仗义执言,违背秩序的人遭受驱逐。
红对绿,橙对蓝,黄对紫,每一抹笔触都是色彩的碰撞,每一个景物都有它不可取代的意义。
杜奎贴近了手机,忍不住把这张照片放大再放大,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留恋,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这幅油画的肌理。
这幅画的用色随性自由,就像海上的一叶扁舟,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流浪,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叶小舟晃晃悠悠就可以把人带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但纵观全局,整幅画的画面又格外的深厚致密,仿佛黑云压城般紧迫,与明媚的色块反差惊人,但又恰如其分。
杜奎细细看了很久,无奈地弯起唇角。
不得不承认,他师父的这个徒弟,着实远胜于他。
“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
“前两天,看完画展之后,一时兴起就画了这幅画。”池舒态度谦和。
“好啊,好,真是有天赋。”
杜奎将手机还给她,由衷感慨,“你的色块真是我见过最丰富最有魅力的,这个张力我自愧不如。”
“您过奖了。”
池舒捧着热茶,眼神清澈明亮,说道:“老师常夸您的素描有灵气,引人入胜,我还要向您学习呢。”
杜奎摆了摆手,摇着头,苦笑一声。
他自问自己的勤奋刻苦不输他人,可艺术这种东西,很可能千锤百炼比不过别人灵机一动,池舒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随性画成这个样子,必然也下了很多功夫,天赐的艺术细胞再加上这样平和谦虚的态度,将来必定一鸣惊人。
杜奎自觉知人之明,对待池舒更加不敢懈怠。
中午几人一起吃了顿饭,聊了聊集训的时间安排。言谈举止间,杜奎探询池舒对于书画的见解,与她相见恨晚。
傅知康把车开出大门时,他站在一旁跟两人挥手。
“小舒,天问画室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半小时后,汽车驶离通州区,路上华灯四起。
冬天的夜来得早,傅知康打开车灯,拐上高架桥。几个人聊的时间太久,刚刚杜奎还想拉着他们吃晚饭,为了早点回去,两人才委婉拒绝了。
池舒靠在椅背上,车内的暖风吹得她昏昏欲睡。
一会儿还要背书,池舒晃了晃脑袋维持清醒,开始找些话聊:“知康哥,你最近回学校吗?还是等到年后开学再走?”
傅知康侧着看她一眼,笑说:“当然回了,这个学期还没完呢。我们那个教授,请一次假像要他命。”
“哦哦。”
“你今天那幅画画的不错。”
“啊?”
“就是给杜师兄看的那幅,画的真的很好。”
池舒平静地笑了笑。
“灵感是不能控制的。它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变成了一抹颜料,只要挥动手臂,画纸上自然而然呈现出我想要的东西。我要赤红,就不会来蓝绿,要碎石,就不会有风雨。”
池舒渐渐说得精神振奋,两只眼睛熠熠生辉。
“知康哥,”她扭头凝视着傅知康。
“你懂那种感觉吗?伸伸手,眼前会开出满山遍野的鲜花,动动脚,白茫茫的银河就从天而降。拿起画笔,要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想什么东西刻进纸里的就是什么东西。”
“……”
傅知康开车,余光里看见池舒激动的神色,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嘴里说出的话坦诚到令人嫉妒。
没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天赋,也没有几个人比她更热爱绘画。
傅知康不再说话了,他打开车载音乐,舒缓如小溪潺潺的歌曲渐渐抚平躁动的人的心。
直到下车时,他落下车窗,喊住了池舒。
“池舒!”
“嗯,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想说,你画得很好,不要放弃。”
池舒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但她攥紧了拳头,声音遥远如尘埃般传进傅知康的耳朵里。
她说:“我永远不会放弃。”
周二,自习课。
林海一中的学生正埋头解题,教室里LED灯照得屋子比白天更亮,风未止,打得窗户啪嗒作响。
十班这节是化学课,值班老师坐在讲台上看卷子,突然听见教室后门吱呀一声响。
刘月月回头,看见池舒走了进来。
打完报告,池舒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储物柜边,快速回到自己的座位,翻开一本精选题集做了起来。
她的旁边,叶幸正在做一道复杂的微积分题。
黑色圆珠笔在他的指间不停颤动,笔芯上的滚珠在演草纸上上演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旋转,当教室门“嘎吱嘎吱”打开又关闭,他只感觉到一阵风从远处来,到他身边去。
风的停息让叶幸的笔尖不自觉停顿。
很快,下课铃响了。化学老师端着水杯离开,一群人立马围了上来。
“池舒,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北京好玩吗?有没有什么开心的经历?”
“小舒,你给我们带了什么礼物呀?”
“好玩。”
“有。”
“都在这儿呢。”
池舒一个个回完,把教室后面的大礼包拆开,翻出那些京味果脯和糕点给他们看。“不知道大家想要什么口味的,我就各种蜜饯和点心都挑了一些,每个人都有份。”
李鹤如帮她把东西摆在课桌上,盒子一掀,山楂锅盔、牛舌饼、枣泥糕、枣果子还有各种蜜渍水果一下子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映着粉色雪花的酥饼,撒满了黑芝麻的甜点,还有圆滚滚泛着焦黄的金猪饼,各种各样的香味掺杂在一起,让一些晚上吃饱了零食的人肚子都叫了起来。
“大家快来拿,每个人都有。”
池舒把盒子往前推了推,展示在众人面前。
有的人不好意思,于半夏、杨连浩打了个头,东西很快就分完了。
刘月月咬着牛舌饼,满嘴酥香,“太好吃了,小舒,我爱死你了。”
赵晨阳:“确实是这个味儿,很正宗。”
“不愧是老字号,和小时候一样好吃。”
“大家喜欢就好。”池舒笑笑。
教室里欢声笑语。
而池舒是这片温情的缔造者,传播者,站在那里,就会让人觉得安心。
距离上课还有三分钟时,众人一起收拾完垃圾。
池舒坐回叶幸身边。
她想到叶幸刚刚只吃了一块苹果酥。
“你觉得刚刚的糕点味道怎么样?”
叶幸回过头,专注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朦胧多情,他的瞳孔像冬天玻璃窗上爬上的冰花。
“很好吃。”
池舒看到,叶幸的眼睛似乎笑了一下。
“从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很辛苦吧?”
他的声音很温和。
池舒看着他,他虽然在问,神色却很肯定。
从千里之外带来的礼物,礼物本身的价值已经变得不再重要,这份情谊重于千金。哪怕彼时的朋友未来可能不再是朋友,但这时的心意和温情永远都不会磨灭。
其他人感动池舒的心意,叶幸更在乎她的辛苦。
当夜幕降临,周遭一片寂静,他会片刻不歇地思考。
思考北京的夜晚是不是像林海市一般寒冷,怒吼的风会整夜不休?
思考接她的人是不是真心实意,为她考虑会不会超过他们自己?
她的饮食作息是否适应,走在京城的街道上,她有没有看到好看的风景?
路见不平她一定会挺身而出,那么旁人会不会和她站在一起?
池舒神色一颤。
他的表情一丝不苟,但她就是能看出来叶幸的柔软与无奈,她读懂了他的眼神,知道他想说的所有话。
“不辛苦的,来回都有长辈接应,在北京一直有人陪我,我玩得很开心。这次还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改天我讲给你听。”
“好。”
漆黑的夜给叶幸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室内的灯光却将他的瞳仁照得莹莹发亮。
傍晚的雾气弥漫至叶幸身后的玻璃窗,池舒拽了拽衣袖,十根纤长的手指不经意间碰撞在一起。
像溪涧山石激荡,高炉火花迸溅,池舒的心里炸开了似的,猛地把手摊到了课桌上头,水澄澄的眼睛眨着,右手蜷缩在膝盖上。
她很快地从抽屉里摸出一本资料,随便翻开一页空白,就在演草纸上演算起来。
抛物线、切线、动点和轨迹,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她发现自己分析起题干来竟然一气呵成,如入无人之境。
叶幸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氛围,他垂下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施力,笔尖从纸上划过。
点、折、勾、撇、竖、捺。
最后,落成一个名字。
池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