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气氛陡然庄严起来,池舒眼见国旗护卫队从侧方出现,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嘴里喊着昂扬的口号,和阅兵视频里面展示出来的强大秩序一模一样。
池舒坚实地被定在原地,她抬起胳膊,手机显示现在是早晨七点二十。
七点二十,是一中的早餐时间。
这会儿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班级群里发消息。池舒发起一场视频通话,把现场直播给所有人。
两地鸦雀无声。
只有升旗台前指挥官的传令响彻人心。
“向国旗——”
“敬礼!”
高亢的声音在广场盘旋,池舒听到广播里传出来义勇军进行曲。她跟着身边这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年长的,年幼的,形形色色的中国人,外国人,他们一起唱着歌。
这一刻,精神和身体真正地融合。
空气仍然是冷的,甚至因为凝聚了半夜的寒气,大家的衣服外头挂着雾气结着霜,但所有人的心都是热的,血液也是热的。
刘月月的嘴唇润润的,残留着豆浆的香气。于半夏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在李鹤如的桌上,她和另外几人一起附和着唱起国歌。赵晨阳的目光追随着越升越高的五星红旗,杨连浩正举着拳头精神昂扬。
升旗线渐渐下落,而五星红旗不断上升。
旗帜在高高的地方飘动着,被光映照得圣洁无匹,豪情万丈。
……
一切很快结束了。
刘月月录屏了整个过程,她把视频发到群里,又被分享到更多的班级。
杨连浩十分无脑地在群里大喊“月姐万岁”,结果自然是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拳,可他还是傻咧着一张嘴,又激动又天真。这样子的杨连浩,又有谁能看出他是一个理综能考到二百八十几分的人。
“北京天安门真漂亮。”齐浩然喃喃。
他摸了摸手里这块电子屏幕,深深望着那端的北京。
齐浩然动动手指,布满茧子的手将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托得更高,厚重的镜片将他的鼻子压到发红,不知道竞赛他能够拿到怎样的名次,如果站到最后,那么很快他就能走进自己最想去的京城。
于半夏扭头咯咯地笑:“课代表,要是你都考不到北京,那其他人还学个什么劲儿?”
“就是啊,只要你竞赛拿个好名次,北京的学校还不任你选。”
齐浩然老实巴交地低下头,又看了看旁边比他更加沉默的叶幸。
这个从各个方面来说都一直死死压他一头的少年,明明被琐事与孤寂环绕,却始终没有陷进去,成为一条被命运摆布的咬钩的鱼。他也想知道他真实的目的。
“叶幸,你想考的是华清大学对吧?”齐浩然问。
“嗯,华清医学院。”
复刻着千里之外景象的智能手机在手里微微震动,毫不显著的电流的沙沙声充斥在叶幸的耳膜,和谐的红色光芒下池舒的一抹衣角在他眼前流连。
叶幸有些心猿意马。
他还在应和着周围一些人的问题,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想到视频里池舒浅浅的笑声,叶幸内心深处的某根弦就被撩拨着颤动。
于是他的嘴角跟着泛起涟漪,像死寂的湖面被风掀动。
这是很轻松很真挚的笑容。
哪怕套着厚厚的冬季校服,好几层衣服裹在身上,没有一点打扮的痕迹,都显得叶幸清新出尘,别有一番风味。
升旗仪式结束了,但通话没有断开。
电话那头,显然池舒精妙地捕捉到了叶幸的发言。一起实现自己的梦想,这是他们的约定。
池舒把脸贴近手机,清晨的雾气和湿气衬得她温柔又多情。她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借着扬声器传到十班众人的耳朵里面。
“我相信大家都能考进理想的院校。”
杨连浩高声地笑:“那就承你吉言了。”
“就是嘛,小小高考还不轻易拿下!”
“竞赛,自招,高考,都是出路呀…”
……
大家各抒己见,其乐融融。
能够畅聊的机会不多,在这个寒冷的清晨,他们能够暂时忘记那些繁琐的题目,抛开身边所有的烦恼与忧愁,跟好朋友待在一起,跟死对头待在一起,闲谈、吵嘴、口若悬河,欲与天公试比高。
少年气尽显,毕露锋芒。
李鹤如突然开口,柔柔地问:“池舒,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快了,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可能明天晚上就能回到林海市,到时候给你们带礼物。”
“好啊。”有人起哄地笑。
叶幸隐没在许多人中,影影绰绰。池舒努力睁大眼睛才找到他。
“行了行了,该上课了,单词都背好没有,第一节可是英语课。”赵晨阳在一旁喊。
刘月月和杨连浩等人顿时作鸟兽散,班里很快恢复安静。
关闭视频通话的前一秒,池舒放眼探向班里叶幸坐着的位置,她没再说什么,广场上上千人散了开来,周边声音太嘈杂。
但就她定住目光那一刻,叶幸倏地仰起了脸。
他茂密柔软的头发,清泠疏离的五官,还有黑得仿佛要滴出水的高领毛衣,全部一窝蜂地往池舒的心脏里涌进来。
池舒捏着冰凉的手机,两只橙褐色眼睛闪闪发亮。
叶幸的回望,像沉在夜晚荷塘里的月亮。
“……”
池舒眨了眨眼,好像看到叶幸讲了什么,但没太听清。
她只好凑近,近到叶幸能隔着手机屏幕轻而易举闻到她头发上残余的香气。
“很想你。”
池舒终于听清了。
一缕阳光像露珠一样从叶幸的脸庞滴落,星星落进他的眼里,他只是动了动两片嘴唇,池舒就懂了他的意思。
“我,”
“也在,”
“想你。”
池舒无声启唇,以非常细微的嘴型变化告诉他,“我,会很快,回来。”
从天安门广场出来后,池舒看了看时间,正好八点三十分。暖暖的阳光跟轻纱似的披洒在她身上,池舒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想吃什么早点?”傅知康突然问道。
池舒回答:“喝点粥好了,早上喝粥身体好。”
傅知康点点头,领她走进一家饭店。
“要不要尝尝北京特色?”他问。
“好啊。”池舒端正坐好,把手放在餐桌上。
傅知康忍不住掩唇偷笑,觉得她像等鱼上桌的猫,只不过池舒正在看手机信息,没有注意到。
很快,店家上了七八件碗碟蒸屉,一溜烟摆在桌面上。
池舒尝了一口面前糊状的粥,感觉香浓粘稠,麻酱味儿扑鼻。她拿勺子拌了几下,才发现上面是麻酱,下面是玉米糊,一捧芝麻撒在上面,好吃又好看。
“怎么样,口味很特别吧?”
傅知康很乐意看池舒脸上情绪变幻,见她喝面茶喝得畅快,又夹过来一块炸糕,“尝尝这个。”
“奶油炸糕?”
傅知康挑了下眉。
池舒于是夹起来,她只记得小时候吃过这个,味道并不怎么清楚了。
直到咬进嘴里,脆脆的油酥皮崩裂开,里面奶油和黄油的混合馅在味蕾绽放,掺着白糖的甜,层层包裹下更显得这份炸糕脆软酥香。
池舒惊喜地说:“又脆又香,和我想象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喜欢就好。”傅知康安静地注视她。
透过池舒这些年的变化,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时期。
被忽略,被无视,被抛下。
傅钰让他把这个女孩儿当妹妹,但对待她却不止像自己的妹妹。在他们两个人之中,傅知康从来没有占过上风。每一次他想要牵起傅知康的手,都会发现已经没有给他的位置。
最嫉妒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会说一百次讨厌池舒。
但如果抛开那些怨恨。
如果抛开那些怨恨,傅知康就能记起来,每一次傅钰教完池舒,总会花费更久的时间给他讲授他讲授给池舒的东西。每一次他带给池舒的矿物颜料,其实都有另一份送到傅知康的手上。每一次傅知康不被允许和两人一起外出游历写生,最后的结局都是三人同行。
时间在变,人也在变。
当傅知康足够成熟,回视起自己的人生碎片,就会发现许许多多不经意间忽略的细节。
傅知康终于垂下头,手里的勺子在碗中轻轻搅动,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只有真心。
他终于能够释然。
次日,傅钰安排傅知康带池舒去天问画室参观。
这间画室在全国各地设立了许多分部,他们要去的是位于北京的总部,校长杜奎是傅钰的学生,明年年末池舒会在这里进行一段时间的集训。
两人在助理的带领下走进一间大画室,入眼便是十来个学生形成的包围圈。
池舒靠近,透过胳膊肘与胳膊肘之间的间隙,隐约看见个中长头发的男人,身前摆着一个大大的画架,正在为这些少年做速写示范。
他一边作画,一边大声地讲解着要注意的细节,并不时向周围的学生发出提问。
学生们精神高度集中,因此都没有发现来人。
池舒是杜奎交代过的贵客,助理进门后正准备上前通知。
她摇摇头,默默站到一旁,目光从画纸到铅笔,从翩飞的指间到杜奎聚精会神的双眼,把男人观察了个遍。
能在短短几年之内于北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成立这样一家规模庞大、师资力量雄厚的画室,哪怕有老师等人的支持,也绝非易事。
她只知道杜奎书画双绝、精通技法。
现在看来,传言还是有些保守了。
五分钟后,杜奎的画完成了。
这是一张双人速写,两个粗壮的中年男人一坐一站,左边的坐在凳子上直视画外,右边的倚靠着栏杆遥望远方。两个人衣服上的褶皱和面孔上的疲惫倦怠尤为深刻,背后的高楼却一笔带过。
“行了,都看清楚了吧?”
杜奎洪亮的声音从人群中散出来,他站起身,宽大的手掌拍平了外套上的褶子,一看就是突然起性另加的示范。
“把我刚刚说的都记住了,这次联考争取考个好成绩。”
杜奎笑着转身,圆眼睛,厚嘴唇,面容素白,只有一副高鼻梁衬得他这才像个飘逸落拓的艺术家。
“尤其是你,周恒,考不好就别回来了。”杜奎打趣人群里一个小胖子。
学生们哈哈地笑着,氛围相当融洽。
这时候,才有人注意到池舒几个。
“呀,你们来了!”杜奎惊喜地喊。
他赶紧从学生中挤了出去,迎上前,先是面带欣赏地拍了拍傅知康的肩膀,才把目光放到池舒的身上。
傅知康跟他寒暄几句,看得出杜奎对池舒很有探索欲。
父亲的这个徒弟,说来也教了也快十年了,杜奎的天赋天性都不错,在素描速写上最为突出。他对父亲很崇敬,对他也很好,但他的自身条件终究比不过池舒这种难得一遇的天才,和他们的关系总不如池舒亲近。
不过他的教学内容很好,针对应试美术非常有一套,艺考前在这里进行系统的训练很有必要。
这也是为什么傅钰选择把池舒安排到这里的原因。
杜奎露出一副和善的笑容,宽厚的嘴唇像咧开的伊拉塔九节。他的五官在微笑,余光却在打量。
他不动声色地观测着这个只到他肩膀的女孩儿,微微弓起身,想要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过去他对池舒的了解完全来自于师父和旁人的描述。像是什么身体弱、性格好、绘画有天分又肯吃苦,他听过至少不下十次。
但画如其人。
所有的言论都比不过亲眼见到她用心画出来的画。
从他看到池舒那副长白山天池图起,他就对这个女孩产生了无限的好奇。
屋子里的学生探头探脑,杜奎一扭脸,佯怒喊道:“去去去,都回去画画,我看这次谁要给咱们画室丢人!”
学生们一哄而散。
杜奎也带着两个人走到了室外的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