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舒手忙脚乱脱去了大衣,换掉鞋子,跑进储藏室。
她记得这里还有很多画布、颜料,小区超市太小,有些东西买不到,池舒费很大力气把这间屋子里储存的画材都翻了出来,和刚刚买的那些混在一起堆放到了客厅里。
俄勒冈松露一般颜色的山毛榉画架被高高地摇起来,搁上绷紧了棉质画布的画框,池舒拿起调色笔,单调的颜料就变化出千般姿态,一切画具在她的手里都仿佛已经磨合了无数岁月,得心应手,任君差遣。
白纱摇曳的美术馆,光影流动的展示墙,少年被评判,路人由置身事外到点燃热血。
馆内恒温恒亮,馆外天色由白变暗,象征着高贵、荣耀与辉煌的金色光芒渐渐在天尽头消失了踪迹,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情绪愤懑亢奋、挺身而出的一群人脸上。
各种各样绮丽波动的颜色在画布上浮现,池舒的每一抹笔触都为这幅油画更添一分璀璨。
肉红色的颜料从调色板的一角滴落下来,坠在地板上。
像是画里的男人被巨大的对抗压制住了,整副躯体跟融化了的蜡油似的,崩裂开来,流淌到池舒的脚底下。
而她的眼皮颤动着,水晶吊灯投射出来的光亮犹如烛火一般在她的瞳孔里活跃地跳动。无数的构想在池舒的脑海中降临、坍塌、重生,但她只捕捉最宏大、最灵性的那一丝感觉,并将其融入画中。
远处的落地窗外似乎有“叽叽”的鸟叫声,又似乎没有,池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由无数的色彩和景物把她淹没,整块画板成了她个人情感的宣泄口。
她画得越来越快,用笔、用刮刀、用手。
手机偶尔传来“嗡嗡”的消息提示音,钟表按照设定的步骤“嘀嗒”走动,楼上楼下貌似谁家的孩子在弹奏李斯特的“夜之和谐”,池舒通通没有听见。当灵感占领高地,时间和空间都会在她面前失去效力。
最后一笔,池舒用指尖蹭了上去。
展览、画板、临摹、佳作、少年、中年、青年、老年、光泽、气味、线条、触感、批判、争议、抗辩、围观。池舒看着这幅新鲜出炉的作品,瞳孔因为激动而出现不规律的扩张,白皙的手背青筋浮现。
她的视线从局部发散到全景,又从全景缩回那最后的一点。
直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开始不正常地跳动,池舒仿佛终于恢复清醒,下意识地松开手,调色板“哐”的一声砸响了家里的木质地板。
北京时间凌晨两点三十分,距离开始作画已经过去六个小时。
落地窗外一片漆黑,各个房间的灯早已自动打开,池舒走远了,靠在窗前,耳边是微弱的风吹过的沙沙声,她慢悠悠地打量着这幅作品,用一个旁观者和普通人的心态。
白是虚幻圣洁的白,红是庄严热血的红,被带走的大汉愤愤不平,打了胜仗的人们喜不自胜。千奇百怪的光线勾勒出人群身上的情绪,就像是大光圈加上柔光镜,整体大气豪放、朦胧深沉。
池舒凝视着这副画。
取名为《星河美术馆的一场斗争》。
她长久地站立着,眼眶里像是藏着融化了的积雪,面对这幅激情之下创作出的作品,池舒知道。
她又进步了。
和学习上的进阶一样,一个人的艺术水准也是可以提高的。促成这一点的可能是阅历的增长,思想的明悟,技法的学习。但无一例外的是,当一个人达到了某一个高度之后,想要再进一步就难上加难。
在这一点上,池舒无疑是幸运的。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她的本能反应,别人要千锤百炼才能造就的色彩敏锐度,她却生来就有,别人屡屡越不过的瓶颈,她却在一次次旅行与游历中顿悟,技法心得成熟,奇思妙想频生。
或许自己的出生真的带着使命。
池舒心下里想。
她这样得天独厚的人,势必要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引领一些东西,开拓一些东西,铸造一些东西,成为艺术史上最伟大的常青树之一。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池舒守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直到她的脚变得发麻,这幅画的尺寸是180*130cm,她废了些功夫才把画挪到画室,这里干燥通风,很快就能风干。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看手机。
一解锁,好几个未接电话和冒着红点的消息提示一起窜了出来。池舒点进去看,发现了傅知康的留言。
“你在忙吗,怎么不接电话?”
“消息收到了吗?如有看到请回复我。
“到家睡一会儿,别忘了凌晨还要早起。
池舒往下翻,记忆回笼,这时候才想起来两人约好了要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傅知康:“我陈列了几条需要注意的事情,早上出门时可以看一下。”
1:注意休息,我们凌晨三点出门
2:务必保暖,大概要在室外待四到五个小时
3:我会带一些吃的和保温杯,你这边不用再多准备
池舒发现傅知康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他果然也长大了。
池舒打电话过去,手机里播放的似乎是一首俄语歌曲,听着像写爱情的,她没有听过。
很快,傅知康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
“喂,池舒,你可算接电话了。”
“不好意思,知康哥,我刚刚在画画,没有听见手机响。”
“哦,这样啊,你没事就好。对了,我发的注意事项你看到了吗?有没有什么问题?”
“都看到了,我没有问题。”
“那就好,时间也不早了,你再睡一会儿,到点我叫你。”
“嗯,谢谢知康哥。”
“好了,别客气,你不是一直想看来着。正好趁着这次我有时间,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挂断电话,池舒到浴室洗了个澡。洗完也不怎么困,干脆拿出iPad刷起了题。
耳机里英语文章循环播放,池舒靠在沙发上曲起腿拿笔写下一个又一个解题过程,安静的夜晚让她的头脑格外清醒,做起题来得心应手。
茫茫的月光在玻璃窗前洒落一地清辉,照亮池舒的脸颊,也照在千里之外梦中惊醒的叶幸身上。
叶幸眯起眼睛,手臂因为兴奋还在微微颤抖,想到梦里见到的男人,这次自己把刀一次又一次插进他的心脏,那个从他的手下逃走的男人,总有一天他会让他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叶幸又躺下了,别过脸看着床头柜上那本书,他合上眼,手摸在光滑的书皮上,冰凉的手指隔着半本书感受着夹层中纸飞机的存在,青筋颤颤,嘴角挂着奇异的弧度。
凌晨两点多钟,傅知康的电话打了过来。
池舒很快换上一件长款羽绒服,羊绒围巾和帽子遮住她的大半张脸,独独露出一双眼睛。傅知康停车在小区外,池舒挎着包钻进车里,像一只鹿越过山丘。
“冷不冷?”傅知康开口。
这会儿已经三点了,路上到处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霓虹灯一照四周闪出一团团光晕,路边的花花草草几乎都结了霜,看不见一个人的身影。
池舒把自己的装备给他看,“我已经全副武装了,一点都不冷。”
“今天不是节假日,也不是周一,应该不至于太挤。”傅知康打了一圈方向盘,汽车丝滑地拐入另一条街,“一会儿我们先过闸机,走快点儿,不用跑,跟紧安保人员,争取占个好位置。”
“嗯,好的。”
三点出头,两个人终于来到天安门广场附近,傅知康把车停在之前预定的位置。
闸机口人山人海,池舒和傅知康几乎是被裹挟着通过安检,远远看见前方乌泱泱一群人不要命似地狂奔。
两人小跑着走过了第一段,又在安保人员的带领下跟着身边的人们一起有秩序地前进。
池舒的前头矗立着高大庄严的天安门,门上挂着那副生长在所有人心中的伟人像,朱色的墙壁被灯光晕染得温情盛大,明黄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她跟在傅知康身边,呼吸到空气中自由洒脱的味道,追随着的光源变成了五星红旗的光芒。
广场上110基华灯将这片区域照耀得温暖明亮。
傅知康看着前面拥堵的人群,转过身冲池舒笑了一下,“我一定让你抢到前排。”
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像池舒记忆中的十来岁的傅知康,会生气自己没有去成旅行,会高兴自己得到了傅钰的夸奖,看着是会牵着池舒的手去便利店买零食两人一起躲在小区门口偷吃雪糕的模样。
池舒被他攥着胳膊,七拐八拐地穿过一群群人,最后莫名其妙抢到了第一排。
双手扶在冰冷的护栏上,她甚至还有点发懵。
傅知康眼睛却很亮,亮得她几乎能从中看出天安门广场的倒影。
池舒于是小声说:“知康哥,你好像很擅长抢位置。”
“哈,你才知道啊。”
傅知康笑得很舒展,有年轻人的朝气,也有成年人的从容,比他们在长辈们面前不知松弛了多少倍,“我在学校里可是最厉害的主攻手,足球、篮球和排球,样样玩得转,那些欧洲人都比不过我。”
“好厉害,难怪我们能抢到这个黄金位置。”
“哈哈,那当然。”
广场上逐渐安静了下来,风很大很冷,人很多很挤,现在的位置几乎不会怎么变了,所有人要做的只剩下等待。
傅知康从背包里掏出两个折叠小凳子,展示出许多零食,池舒跟他一起坐下来,带好帽子和围巾,又把手塞进口袋,一群人裹得像熊。
今夜月明星稀,月光洒遍大地,遥远的半空似乎升腾着浅薄的水汽。池舒头靠在栏杆上,听见前头传来悠长的广播声。
“欢迎来到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广场,每天的升国旗仪式是庄严的国家典礼。”这是一道很有力的男声。
“天安门广场,是全国各族人民向往的地方,是向世界展示中国的首要窗口。”这是一道很大气的女声。
……
广播声不断循环播放,上千人的心汹涌滚烫。
坐着、站着、斜靠着围栏,在池舒的感知之内,风声、灯光、天色都在改变,她和身边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样,翘首以盼五星红旗升上杆头的那一瞬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
旭日初升,华灯熄灭。
天空从大片大片的灰黑色翻滚着变成鱼肚白,黎明的凉气侵染全场,潮湿清冷的气息挥之不去,池舒一点一点见证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