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吱呀作响,这声音倒是沉不下去,只是车内二人僵持良久,气氛一直压抑。
奕宣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陆瑶,终是率先打破沉默,身子后仰,同他拉开距离:“陆瑶,你到底是谁啊?”
陆瑶也重新坐直身子,答:“只是个江湖郎中,只会看病救人,我想殿下知道这么多就够了。”
眼见陆瑶什么底也不愿透,奕宣也是没了耐心继续套他的话,叹了口气言:“你不说算了,不说也就别怪我继续往下查,只是陆瑶,我还是希望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别等我查出来时,什么都晚了的好。”
“殿下不必试探我,我该说时自会说,在弄清楚殿下到底要干什么之后。”陆瑶说着,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香囊递给奕宣,“里面是望生花粉,想来殿下用得到,只是殿下可别自己闻了去了。”
一话毕,奕宣就伸手接过那香囊,随后又对陆瑶伸出手。
陆瑶不明所以:“殿下这是何意?”
奕宣讨要:“光顾着给我毒了,解药不给吗?”
“没有。”陆瑶回答得干脆,“而且望生花粉只是致幻,不是毒药。”
奕宣气急:“你逗我呢?没解药你怎么救活萧国公的?”
陆瑶淡淡言:“放血便能清醒。”
奕宣:“啊?”
“哦对了,忘了告诉殿下。”陆瑶说着,歪头微微一笑,“先生的遇君笑也是望生花所制,只是制作手法不同效果便会不同,殿下可千万千万别弄混了。”
奕宣:“……”
朔风如刀,卷着碎沙自北定城门前呼啸而过。
城头的旌旗早已被割裂成布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上次来时这城头还有成群金狮镇守,而如今只是寥寥数人。
想必都在那狼烟四起的战场上,为了北定百姓奋战,以热血洗刷这所谓天下大同的荒唐世道。
如此讽刺。
叶家是一辈子洗不干净自己身上的罪孽,染血太多,血透过皮肤浸染骨髓。
但叶家忠勇,定北数十载,保得京城那些华贵一生高枕无忧。
凭什么到头来只是史书上寥寥几笔?
又凭什么比不过奸佞的几句谄媚?
“叶家如此,甘心吗?”
奕宣牵着马,走在空无一人的城街上,看着满城枯寂,不禁感叹。
“但叶家手上的人命,终究是洗不清的事实。”叶定川望着远方,眼神复杂,“可能父亲说得对,叶家自前朝选择苟活开始,就注定一辈子背负血债,叶家只是刀,刀最后的结局也无非两种……”
“断刃,或被遗弃吗?”奕宣接口道,“我倒好奇,叶家想选哪一种?”
叶定川闻此,将目光投向奕宣:“叶家有得选吗?不应该是看执刀者如何选吗?”
奕宣愣神之际,听闻远处马蹄踏踏声响起。
循声看去,叶定山驾马而来,似刚刚结束一场战事,脸上带灰,衣摆上还染着血迹。
他过来,先是张望了一圈,随后掠过奕宣直接开口询问:“令仪呢?”
“陆大夫在马车里。”叶定川上前半步,赶忙追问,“现在局势如何?爹呢?”
“放心,有爹在,那北月蛮人任凭再嚣张也不敢轻易跨不过这北脉,只不过一直在僵持,都半个月了。”叶定山说着,急匆匆下马,这才走到奕宣面前。
他对着奕宣肩膀就是不轻不重的一拳,教训道:“你小子,令仪来也就罢了,你又是何苦来蹚这趟浑水?你如今都是摄政王了,不好好待在华京,还非要一根筋搭错,亲自跑来这种地方受苦?”
奕宣被锤的身子都没晃动,只是装模作样揉着肩膀,没好气开口:“你以为我想来?这节骨眼上北月来犯怎么想都很奇怪吧,我不来,你以为叶家还跟以前一样能平安度过去?你们现在可是没柳思生了啊。”
“没了先生,你以为你来就能顶屁用吗?”叶定山看着奕宣那样,气得抓了抓头发,忍不住骂了一句。
还真别说,那犟模样简直跟叶家人一模一样。
叶定山也是干着急拿他没办法,偏过头抱怨:“这下好了,华京算是连一个叶家人都没了,全被赶北定来了,之前逼的宫白干了?”
“现在正打仗呢,性命都不保了,你还在乎华京有没有叶家人呢?”奕宣也是对着叶定山就是一拳,虽然很轻,但满是执拗,“而且你不都说了我也是叶家人,难道就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舅舅带着自己母家全死外头?”
“行行行,我也不跟你掰扯,你也知道是要打仗,就老老实实待城里别乱来啊祖宗。”叶定山一挥手,转身上马,不忘对叶定川嘱咐,“川子,你也留城里,好好看着这小子和令仪,我进城装完粮就走。”
“兄长,我不留城里,我也要去。”叶定川听见这个不乐意了,直接反驳,也跟着上马,“你带我走,要留让这小子自己留。”
嗯?
不是,他们什么意思?
奕宣也是一不作二不休,利索上马:“本王可是督军,自然得同去。”
“哎哟——”叶定山看着他们一个两个都是听不进去劝,也是一拍大腿愁一脸,对着马车大喊求救,“令仪?令仪!”
陆瑶听见呼唤,长叹一口气,放下医书,将头探出窗外道:“二位刚刚进城,就先留下歇两日,两日后等我置办完众将士所需的药材,再同去如何?”
奕宣反驳:“歇不了一点,平不了祸乱,我心难安。”
陆瑶劝言:“这场仗打得是持久战,急不得,殿下一人单枪匹马可是赢不了,叶流将军身经百战,自是知道如何布局,督军也该是信任叶将军,首先做到别让叶将军担心不是吗?”
“让他担心?没搞错吧,我又不是小孩儿?”奕宣听见这个更来气了,扭头对着陆瑶开炮,“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在城里待着被他庇护。”
陆瑶知他性子,定然会如此说,无奈换了个角度去忽悠:“我刚刚不都说了,殿下您跟我同去,只是晚两日而已,我届时需要的药材多,自己一个人这不是实在是忙不过来,你跟川子不如留下来搭把手,这可是件大事,想想那战场上血流成河,受伤了没药可是致命的。”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奕宣还真被他说得思索了起来。
不光是奕宣,连叶定山听了都皱眉头:“呀,这确实不得了,要不令仪你现在就去准备药吧,我帮帮你,先带走两筐。”
陆瑶:“……”
二货啊。
奕宣退一步道:“算了算了,留两日就留两日,正好我有些事情想再去确认一下。”
木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熟悉的霉味混着陈久不散的异香扑面而来。
奕宣抬脚跨过门槛,连门都没关上,径直扑向蒙着薄灰的书桌。
叶定川跟在他身后,同上次那般靠在门边,看见他这模样忍不住调侃:“你这翻得比贼都卖力,这是在找什么啊?”
奕宣懒得搭理他,翻了半天,指尖突然顿住,捏起张泛黄的宣纸。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时,他忍不住念了出来:“盼归……盼期?这是什么?”
叶定川闻言,心中一惊,立马冲进去将那纸夺过来揉成一团,别过脸去,耳尖却烧得通红。
他这奇怪举动自是引得奕宣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他盯着叶定川不自然的神态,突然轻笑出声:“叶定川,想来你我认识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的字,该不会是……”
“你知道又能怎样?叶家人不叫字。”叶定川也只顾得气急败坏了,梗着脖子着急反驳。
奕宣疑惑心大增,当然会追问:“为何?”
“爹说叶家人一生罪孽,不配有字,就算有长辈疼爱给了字,也都是为死后取的,只有碑上才写。”叶定川说着,瞟了一眼奕宣,“别误会,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别以为知道了就瞎叫。”
“切,你以为我稀罕叫你的字……”奕宣说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跟叶定山的字,不会也是柳思生取的吧?”
叶定川冷哼一声:“那又怎样?”
“那得让他改改这个乱给人取字的毛病了。”奕宣听到这答案不知怎的如此心满意足,大剌剌往积灰的书桌上一坐,玄色衣摆扫起一片尘土。
他手撑脑袋,竟歪头打量起叶定川。
这小子初见时觉得他杀伐果决,话也不多,以为是个多高冷的主,结果是个傻的。
傻就傻吧,是真的听话,明明怼自己怼得毫不留情,在柳思生面前又那么温顺。
他是怎么将人训成这样的?
我要是从小在柳思生身边,不会也变成他这样吧?
太吓人了呀,柳思生。
叶定川注意到奕宣那不怀好意的目光,被盯得心里发毛,迈开大步往后推了推:“你你你……看我干什么?怎么了,现在先生给我取字你也管?你管太宽了吧?先生可是……”
“叶定川,你是不是喜欢柳思生?”
此话一出,把叶定川接下来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他就这么愣在原地,望着奕宣不语。
奕宣耸了耸肩,作势要起身:“当我没问。”
“喜欢。”叶定川突然攥紧拳头,脱口而出,“说喜欢不对,应该是仰慕,我仰慕先生。”
“……”
“所以我特别讨厌你,奕宣,我第一次见你时,若没有影杀出面阻止,我是真的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