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看画的两人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回头,见吕相公也在端详这幅皇太子游春图。韩雨钟干脆拎起画转了个方向,“要看就一起看,做什么吓人。”
吕相公没理他,鉴赏起画来,“老夫家里也有不少藏画,这幅画怎么也算得上佳品。笔触有力、浓淡相宜,更有一种缥缈之姿。”
说完他又旧话重提,看着骆抒,“你没学过画真是可惜,若普通人能看出十种颜色,你就能看到百种。这样的天赋不画画?就算一点丹青之意没有,全是匠气也肯定是一流的匠气啊。”
骆抒道:“听说学画要花费不少银钱,我少时家贫,故而没有学过。”
她说的也是,吕相公捋捋胡须,戳戳韩雨钟,“这样吧,从公中出这笔钱,你给她找个画师学学。诶对了,你们办的这个案子,那凶犯不就是个画师,审完了让他教教,刚好省事嘛。”
韩雨钟实在难以忍受,“大人!那是杀人凶犯,怎么可以让他教骆娘子学画。”
吕相公振振有词,“有什么不可以,人关在大理寺,严加看管,镣铐加身的,还能伤人不成。”
说完,嘴里念叨着“以训代学”之类地走开了。
这一打岔,倒让骆抒忘了之前快要看出点什么了,等再去看那幅图,那点思绪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了。
两人只好顺着卷宗往下看,下一批证物是从画室里搜出来的颜料。其实颜料和染料大多同源,所以骆抒也识得出来,有朱砂、石青、石绿、赭石、雌黄等等。
只是看上去都是极为普通的颜料,并没有特别之处。
但是这些颜料还特别在卷宗里提及了,韩雨钟点了下验尸格目录,“仵作验得,白融生前有中毒的迹象,只是毒性很浅,并不致命,他们怀疑是因为误食颜料中的毒。”
骆抒点点头,“这些颜料若不慎入口,的确会中毒。”
特别是朱砂,若长期入口可能会导致慢性中毒,身体会渐渐垮掉。
她提出疑问,“但是白融自小学画,又进入画院做待诏,应当很知道这里面的学问,不会轻易误食的。”
韩雨钟浅叹了一口气,“据他娘子钱氏所说,他画画时,很喜欢舔笔。或许,是因此中的毒也未可知。”
骆抒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画师,不会如此不小心。
除了这点小疑问,这批物证倒是没问题。骆抒点头确认,示意韩雨钟看下一个。
韩雨钟不吝夸赞,“没想到骆娘子适应得很快,我还以为还先与你讲上半日。”
的确如此,骆抒上手的速度让他感到惊讶,甚至让他觉得是在和有经验的鉴物师一起共事。
骆抒并不知道这些,她也很惊讶,“我以为都是这么看的。”
但害怕自己有自夸的嫌疑,“可能因为这是个画师案,颜料这些我都熟,因此快了些。”
韩雨钟隐隐觉得,此案骆抒会帮上大忙。
“下一批证物就要靠娘子的本事了。”他引骆抒拿到几件衣物前。
一共有四件衣物,粉色襦裙、白色道袍、一套待诏常服和一件寻常横襕,在这些衣服的不同地方都沾染些许颜料。
“这四件衣物对应着本案的四位凶嫌。粉色襦裙是白融妻子钱氏所有;白色道袍是寄居在白融家中的道士游雀所有;待诏常服则是本案凶犯陈方勤所有,最后一件寻常横襕则是白融远房堂兄白蜀所有。”
骆抒一一扫过,这四件衣物上颜料痕迹大小不一,唯独那件待诏常服上的痕迹尤为大,甚至比别的衣物都要浅许多。
她指向那件待诏常服,“这些衣服上的颜料似乎是洗过”她凑近细看,“另外,在颜料附近还有些未洗尽的血迹。”
韩雨钟笑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也正是如此,大理寺那边才将陈方勤定为凶手。因为他当天不仅去找过白融,身上还沾染颜料、血迹,甚至回家还清洗过衣物。”
骆抒回想案情,“可我记得你曾说,他并不认罪。难道真是误判吗?”
也许是自己有过误判的经历,因此对喊冤的犯人,骆抒不自觉偏向他们。
韩雨钟察觉到这点,沉声提醒,“大理寺高手如云,并不是糊涂衙门。他们判陈方勤为凶手,证人证言、动机、痕迹都很充分。”
“据画院的人说,白融和陈方勤同一年进入画院,两人技艺皆是平平。最开始两人也”交好过一阵,后来却不知怎么决裂了。白融不善交际,又无甚本事,在画院也是独来独往。可陈方勤不一样,他虽然画艺也没进步,但是广交好友,比白融混得好些。”
骆抒有点不懂,“既然如此,陈方勤为何要杀害白融,他们已经两不相干了。”
韩雨钟脸色犹疑,“本该如此,可两人突然分到了同一份差事,要画一幅山水图。”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曾经的好友再次有了交际。
对白融来说,却成了死亡倒计时。
山水图对于画院的待诏来说并不难,陈方勤交代他当时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哪怕最后完不成,或者说不想与白融合作,他在画院里有众多好友,叫一个代画了事即可。
可是那天开始白融就变了,他的画技进步简直用一日千里来形容,就连画院的主事也夸赞他开窍了。两人合画一幅图,不可避免地会被人拿来比较。奇迹不会发生第二遍,陈方勤的画技当然还是原地踏步,在那段时间里他经历了这辈子最多的难堪、羞辱和嫉妒。
他原本想找人代画,可白融这一出,自然没人愿意帮他。
陈方勤无数次告诉自己别这么小肚鸡肠,白融有今天是他勤学苦练,是他应当的。可每每拿起笔,他脑子就全是白融挥笔的场景,周围人全围着他惊呼,都是自小学画,谁不想成为天才,谁不想被万众敬仰,谁不想名垂画史啊。
他道心破碎,故而想去找主事辞了这桩差事。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路上,他碰到了正与众人谈笑的白融。
两人的位置发生了转变,独来独往的人成了自己,陈方勤心里当然不好过,他匆匆走过,刚好就听见了白融谈起自己画工进益的原因。
白融神神叨叨地说,“我请了画魂上身,那日我去郊外采风,却不慎在山上摔了一跤磕到了脑袋,从那天起,我的身体里就多了一个画魂,是它握着我的手,告诉我该怎么画,我才能拥有如此神技。”
陈方勤勃然大怒,他没想到白融会如此羞辱众人,自己练的就说自己练的,谁会看低你,偏偏要说什么神鬼之谈。
他再也忍不住,冲上去和白融厮打在一起。
主事见状,只好将二人各打五十大板,命白融把剩下的画带回家里完成。
可是白融还神叨叨地冲着陈方勤说,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不信的话请陈方勤在中元节当晚去他家中一叙,自然会看到画魂显灵。
据众人回忆说,当时陈方勤面色冰冷,目光狠厉地回答,“好,我一定去,若你说的是假话,我要你好看。”
韩雨钟翻开下一页,“据白融父母称,中元节当晚陈方勤确实来到白家拜访,两人在画室中独处了好一会儿,后来白父白母还听见两人起了争执,但不知什么时候陈方勤离开的白家。”
“陈方勤口供说,当时并没有见到什么画魂,只看见白融更加疯癫,他觉得被白融耍了,于是便气冲冲地走了。走时,白融还在一门心思地召唤画魂。”
“而他身上的颜料和血迹,据他招认是白融说的令画魂显灵的办法,需要沾血绘画才行。后来陈方勤觉得晦气,才洗掉的。”
骆抒问道:“这样的荒诞之言,大理寺肯定是不相信的。”
韩雨钟点头,“对,大理寺更相信他因为忌恨,到白融家里与他发生了争执,一气之下杀死了白融。”
他接着说,“但是这就引出了本案第一个疑点,白家不大,白融的画室离他父母、妻子的居所都不远。但是白融中刀后,家人们都未曾听到他的呼救,房中更是连一丝挣扎的痕迹也无。”
骆抒听得起鸡皮疙瘩,难不成这世上真的有鬼。
“大理寺甚至怀疑过,是白融先中毒昏厥,才被人刺死的。可据仵作所验,伤口的深度、流血的颜色都表明,人是在清醒的时候中的刀。”
并未呼救,那可真是奇了。总不能说白融谈及和陈方勤的交情,把他掩盖,没想到把小命丢了吧。
韩雨钟说出自己的猜想,“所以我认为,陈方勤极有可能不是凶手。其实大理寺内部也有这样的论调,只是陈方勤的罪证太足,大理寺酌情考虑之下,还是认为他是凶手的可能性更大。”
骆抒听着,眼睛略过画院待诏常服,放在了那件粉色襦裙上。
那襦裙上的颜料可以说和画室里那批颜料一一对应上了,是所有衣物中颜色最复杂的那一个。
她对韩雨钟说道:“若是按颜色来论,这件襦裙的主人才是这里面最像凶手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