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光。
冰冷的金属器械强行撬开喉咙的剧痛。
身体被粗暴翻动、按压的窒息感。
还有……胃里被反复灌洗、抽吸带来的,那种从内脏深处被彻底掏空、翻搅的恶心和绞痛。
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把我从那片渴望的、温暖的虚无中,硬生生拖回这充斥着冰冷、噪音和极致痛苦的炼狱。
“呃……呕……” 每一次抽吸管深入喉咙,都引发剧烈的干呕和痉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摆弄,毫无反抗之力。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时而清晰,时而坠入混沌的黑暗。
“……陈屿!看着我!看着我!” 那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再次穿透机器的轰鸣,像一根细弱的丝线,试图将我从深渊里拽回。
梅梅。
是梅梅。
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惨白的灯光下,她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泪痕,精心画好的眼妆被泪水晕开,显得狼狈不堪。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惊恐和焦急,死死地盯着我。她的手紧紧抓住床边冰冷的金属栏杆,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怎么会在这里?
谁通知她的?
物业?警察?还是……医院从我混乱的钱包或手机里翻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混乱的思绪被新一轮的洗胃操作打断。强烈的恶心感让我眼前发黑,意识再次涣散。只隐约听到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仪器发出的冰冷滴滴声,还有梅梅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他到底吃了多少……”
“……怎么会这样……”
“……求求你们救救他……”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隔着厚重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偏偏是她?
周燃呢……
他知道吗?
他……会在乎吗?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在混乱的痛苦中缓慢地切割着。比洗胃的管子更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那酷刑般的操作终于停止了。
身体被放平,盖上了薄被。喉咙里依然火烧火燎,胃部空空荡荡却隐隐作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酸软无力到极点。但至少,那粗暴的翻搅和窒息的痛苦暂时远离了。
我被推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冰冷刺鼻。耳边是其他病床隐约的呻吟、仪器的低鸣,还有……梅梅坐在床边椅子上,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
她用手帕捂着嘴,肩膀微微耸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我疲惫地闭上眼。没有力气说话,也不想说话。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更深的、被彻底剥光的无力感笼罩着我。在她面前,我就像一个被展览的、最不堪的失败品。那些扭曲的爱,疯狂的猜忌,最终导致的自毁……所有肮脏的底牌,都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陈屿……”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试图握住我露在被子外的手。
指尖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了手。动作牵扯到虚弱的身体,引起一阵眩晕和恶心。
“别碰我……” 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梅梅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从担忧瞬间变成了受伤和错愕。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难过,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被拒绝的难堪。
“我只是……”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颓然地放下手,泪水流得更凶了。“……对不起,我不该……我只是……很害怕……”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害怕?
害怕我死掉?
还是……害怕面对这样的我?
病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和梅梅压抑的啜泣在无声地蔓延。我紧闭着眼,试图将自己缩进这具破败躯壳的最深处,隔绝一切声音,一切目光,一切……关心。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和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流淌。身体的虚弱感像潮水,一阵阵涌上来,意识开始变得昏沉。就在我几乎要再次沉入那片无梦的黑暗时——
病房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却在门口的位置突兀地停住了。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我麻木的神经和昏沉的意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冻结!
这个脚步声……
这个停顿……
是他!
是周燃!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劈开了我意识里所有的混沌和黑暗!巨大的、混合着狂喜、恐惧、卑微乞求和灭顶羞耻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他知道我出事了!他担心我!他还是在乎我的!他后悔了!他舍不得!
梅梅似乎也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她的抽泣声瞬间停止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担忧和……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死死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全身的感官却像被放大了无数倍,疯狂地捕捉着门口的动静。我听到布料细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人站在那里,犹豫着,或者……在看着我。
他在看我吗?
他看到我这副样子了吗?
他……会进来吗?
巨大的期待和更深的恐惧撕扯着我。我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死囚,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求求你……进来……周燃……求求你……看看我……哪怕骂我也好……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停顿只持续了几秒钟。
也许更短。
但对我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
不是走进来。
是……转身离开。
脚步声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绝,一步一步,清晰地、毫不留恋地,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越来越远。
越来越轻。
直到……彻底消失。
像一盆冰水,不,是液氮,瞬间浇灭了我心头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只剩下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他走了。
他甚至没有走进来看一眼。
没有问一句。
没有留下一丝声音。
他只是……确认了一下?确认这个他口中的“疯子”是不是真的快死了?然后,就像确认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漠然地转身离开。
“不……” 一个破碎的气音,不受控制地从我干裂的唇间溢出。
眼泪,汹涌地、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冰冷的枕头。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不是因为洗胃的屈辱,而是因为心口那个刚刚被短暂点燃、又被更残忍的方式彻底碾碎的窟窿里,涌出的灭顶的绝望。
原来,比“恶心”更冰冷的,是彻底的漠视。
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厌恶。
“陈屿?” 梅梅的声音带着惊慌和小心翼翼,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颤抖和无声的泪水。“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叫医生?” 她的手犹豫着,想碰我又不敢碰。
我猛地睁开眼!
视线被泪水模糊,但我不管不顾,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体虚弱得像一团棉花,手臂撑在床沿,却因为脱力而剧烈颤抖,根本无法支撑!
“他……他……” 我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手指死死抓住冰凉的床栏,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瞪向门口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扇门,看到那个决绝离开的背影。“……走了……”
梅梅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门口,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更加用力地咬住了下唇,眼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奈。
“我要……出去……” 我不管不顾,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掀开被子!虚弱的双腿刚沾地,就一阵剧烈的酸软,整个人向前栽倒!
“陈屿!你干什么!别乱动!” 梅梅惊呼一声,慌忙扑过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手臂很有力,死死地架住我的胳膊,阻止我摔倒。“你还不能下床!医生说你很虚弱!你需要休息!”
“放开我!” 我用尽力气挣扎,声音嘶哑地低吼,像一头被困的野兽,“我要……去找他!他不能走!他……他看到我了!他一定看到了!他……” 语无伦次,泪水混合着绝望的嘶吼,狼狈不堪。
“你冷静点!” 梅梅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和一丝严厉,她几乎是用身体的力量将我按回床上。“他走了!陈屿!周燃他已经走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里?!你要再把自己弄进急救室吗?!”
“走了……” 我被强行按回冰冷的病床上,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门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他的身影。嘴里反复地、无意识地呢喃着这两个字,像是咀嚼着最苦涩的毒药。
梅梅喘着气,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用力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很快进来了,看到我的状态,眉头紧皱,和梅梅一起再次将我固定好,检查输液管,语气严厉地警告我不能再乱动。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她们摆布,目光空洞,灵魂早已随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坠入了无底深渊。
身体被重新安顿好,梅梅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着我。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地提醒着我身处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巨大打击,让意识再次变得昏沉。就在我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前,梅梅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疲惫,轻轻地响起:
“……他……周燃他……刚才在门口……站了一下。”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他穿着铁灰色的西装……手里……好像拿着一个文件夹……脸色……很难看……”
铁灰色的西装?
文件夹?
脸色难看?
这些破碎的信息像针一样刺进我昏沉的意识。
他是从工作场合赶来的?
他知道了……然后,只是顺路来看一眼?
确认一下他造成的“麻烦”是否被处理了?
还是……那一瞬间的停顿里,也曾有过一丝……挣扎?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一闪而逝的火花,微弱得可怜,却让我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但随即,那决绝离开的脚步声,那冰冷的漠视,再次像巨石一样砸下,将那点可怜的涟漪彻底碾碎。
算了。
不重要了。
他走了。
电梯门关上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扇关上的电梯门,隔绝的不仅仅是他离开的身影。
也彻底隔绝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我疲惫地闭上眼,任由冰冷的黑暗彻底将自己吞没。
这一次,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只剩下一片荒芜的、被消毒水浸泡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