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冰冷的膜,紧紧包裹着皮肤,渗透进鼻腔,甚至缠绕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里。它取代了那座公寓里绝望的尘埃和电子残骸的气息,成为我新的、挥之不去的囚笼味道。
出院手续是梅梅办的。她沉默地推着轮椅,我像个失去所有生气的木偶,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架子里,任由她推着穿过医院光洁得反光的长廊。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刺眼,却毫无温度,只在地面上投下我们拉长的、扭曲的影子。走廊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但那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无法抵达我的意识深处。
只有那脚步声。
那在病房门口停顿,又决绝离开的脚步声。
像烙印在耳膜深处的丧钟,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它的回响。
铁灰色的西装。
文件夹。
难看的脸。
这些碎片在昏沉的意识里反复拼凑,又碎裂。试图从中解读出一丝……除了漠视之外的东西。是愤怒?是厌恶?还是……一丝被强行拖入麻烦的不耐烦?无论哪种,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终点:他走了。毫不犹豫。
梅梅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进出租车后座。她坐在旁边,身体绷得很紧,眼神时不时担忧地瞟向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车子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流动。城市依旧喧嚣,行人匆匆,阳光普照。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默剧,与我隔绝在两个世界。
我的世界,只剩下医院冰冷的白色,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和心口那个被彻底冰封的、巨大的空洞。
车子停在熟悉的地下车库。那股混合着机油和尘埃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唤醒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记忆。梅梅再次扶我下车,我的双腿依旧虚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需要她几乎用尽全力地支撑。走向电梯的路,漫长得像跨越刀山火海。
推开家门。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绝望、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周燃最后气息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我捕获。比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更令人窒息。它提醒着我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疯狂的争吵,歇斯底里的监控,绝望的自毁,以及……最终的、彻底的失去。
客厅的狼藉依旧。被我砸碎的监控残骸散落在地板上,像一场小型战争的遗迹。墙壁和家具上还留着暴力破坏的痕迹。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一切都定格在灾难发生的那一刻,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现场。
梅梅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倒抽一口冷气,扶着我的手猛地收紧,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天哪……陈屿……这里……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力气回答。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亲手制造的废墟,最终落在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上。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枯瘦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伸展,像一只只绝望的、伸向虚空的手。
“扶我……过去。” 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像一阵风。
梅梅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避开地上的碎片,走到窗边。我在冰冷的飘窗上坐下,后背靠着冰冷的玻璃。视线越过狼藉的室内,牢牢地锁住窗外那棵枯树。
它真丑。
光秃秃的,毫无生气。
就像现在的我。
像我们之间……死去的爱情。
梅梅开始默默地收拾。她找来扫帚和簸箕,小心翼翼地清理地上的电子碎片和塑料残骸。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她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拖动簸箕,都像在无声地控诉着我的疯狂和不堪。
我无视她的存在,也无视她试图整理这片废墟的努力。我的世界,只剩下窗外那棵枯树。它的每一根枝桠,都像一条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我麻木的神经。
时间在死寂和梅梅压抑的收拾声中缓慢流逝。阳光渐渐西斜,窗外的天空染上了一层铁锈般的暗红,像凝固的血。枯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地板上,与我坐在窗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两个纠缠不清的、绝望的幽灵。
胃里空荡荡的,传来一阵阵隐痛,混合着喉咙被洗胃管刮伤的灼烧感。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一种被绝望浸泡的、冰冷的清醒。
“吃点东西吧?” 梅梅不知何时停下了收拾,端着一杯温水和一小碗她刚刚煮好的、清淡的白粥,站在我面前。她的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掩饰不住的疲惫,眼圈还是红的。“你……你刚洗了胃,医生说只能吃流食……”
我看着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粥。它看起来苍白无力,像我现在的人生。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有胃部隐隐的绞痛和喉咙的灼痛在提醒着那场酷刑。
我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梅梅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端着碗,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无措。过了几秒,她放下碗,把温水塞进我手里。“那……那喝点水?润润喉咙也好。”
杯子温热。我握着它,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从掌心传递,却丝毫无法温暖我冰冷的指尖和更冷的内心。我没有喝。只是握着。
梅梅叹了口气,在我旁边的飘窗上坐下,与我保持着一点距离。她没有再劝我吃东西,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也投向窗外那棵枯树。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城市噪音。
“他……” 梅梅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周燃他……今天下午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呼吸瞬间停滞!握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水杯里的水因为颤抖而晃动起来。
他……给梅梅打电话了?
为什么?
说什么?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期待,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梅梅,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嘶哑:“他说什么?!”
梅梅被我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丝……不忍。
“……他……” 梅梅低下头,避开我灼人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问我……你的情况。问我……是不是脱离危险了……什么时候出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问了!他还在意我的死活!他……
“……然后……” 梅梅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艰难的犹豫,“……他说……他说……”
“说什么?!” 我几乎是吼出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水杯里的水洒出来一些,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梅梅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和怜悯:“他说……‘既然你接手了,那就麻烦你照顾好他吧。’ 他说……‘以后他的事,不用再通知我了。’”
“他说……‘我们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每一个字。
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
精准地。
一颗接一颗。
射穿了我刚刚因为那句“他问了”而燃起的、微弱的、可笑的希望火苗。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连灰烬都不剩的、绝对的虚无。
“结束了……”
“彻底结束了……”
“不用再通知我了……”
原来,医院门口那短暂的停顿,那冰冷的转身,那决绝的离开,还不是终点。
这才是。
这才是他亲口宣告的、最终的、盖棺定论的……死刑判决书。
“呵……” 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笑声,从我干裂的唇间溢出。我低下头,看着手中水杯里晃动的水面,那里面映着我此刻惨白、扭曲、如同鬼魅般的脸。
梅梅担忧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将水杯凑到唇边。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着一丝苦涩的余味。那感觉,和吞下药片时一样。只是这一次,没有解脱,只有更深的、冰冷的绝望。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枯树的轮廓融入浓重的夜色,只剩下模糊而狰狞的剪影。
梅梅最终没有留下过夜。她帮我简单收拾了卧室,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又检查了冰箱,留下一些易消化的食物。她离开前,站在玄关,看着我依旧蜷缩在飘窗上的背影,欲言又止。
“陈屿……你……” 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担忧,“……药……医生开的药,我放在床头柜上了……一定要按时吃……别……别再……”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砰。”
门关上了。
世界重新回归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依旧坐在冰冷的飘窗上,像一尊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石像。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另一个世界的幻影。那棵枯树,彻底隐没在黑暗里,看不见了。
不知坐了多久。身体已经冻得麻木,心口的空洞却更加清晰,冰冷的风在其中呼啸。
终于,我动了。
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缓慢地站起身。虚弱的双腿支撑着身体,每一步都摇摇晃晃。我绕过地上还未完全清理干净的细小碎片,走向卧室。
床头柜上,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旁边,放着两个崭新的药瓶。一个白色,是抗抑郁和稳定情绪的药物。一个透明,是保护胃黏膜的药。药瓶旁边,还有一张梅梅留下的便签,上面写着用药说明和一句“保重”。
我拿起那个白色的药瓶。冰凉的塑料瓶身。拧开盖子,倒出几粒药片在手心。小小的,圆形的,颜色各异。它们躺在掌心,像通往麻木和遗忘的通行证。
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必须按时服药,稳定情绪,配合心理治疗……”
治疗?
为了什么?
为了继续活在这个没有周燃的世界里?
为了继续面对这座冰冷的、充满回忆和悔恨的坟墓?
为了继续做那个连自己都“恶心”的陈屿?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棵枯树,又隐约可见了,黑色的枝桠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像在无声地召唤。
我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药片。
又抬头,看向窗外黑暗中那棵枯树的轮廓。
一个念头,清晰而平静地浮现。
为什么还要吃这些药?
为什么还要“好起来”?
我抬起手,将掌心缓缓倾斜。
白色的、小小的药片,一粒,两粒……无声地滑落,掉在飘窗冰冷的瓷砖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尘埃落地的声响。
它们滚动了几下,最终停住。
像几颗被遗弃的、冰冷的石子。
我没有弯腰去捡。
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
又抬头,看向窗外黑暗中,那棵枯树伸向无尽虚空的、绝望的枝桠。
夜色如墨。
心死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