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阳光带着细屑的金芒，透过图书馆高大的彩玻窗，在《古文观止》的扉页上投下菱形光斑。陈普踮脚去够顶层书架时，校服袖口扫落了一本线装书，泛黄的纸页间掉出枚梧桐叶书签——叶脉被细密的针脚绣成星图，叶尖用银线勾着极小的“李”字。

“找这个？”

阴影里伸来的手骨节分明，腕骨上那颗淡褐色的痣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李叶倚着书架，白衬衫第三颗纽扣松开着，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月牙形疤痕。他指尖夹着书签晃了晃，银线在阳光下闪过细碎的光：“高一那年美术课的废料，本来想绣北斗七星，结果绣成了猎户座。”

陈普接过书签时，发现叶背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第17棵梧桐树的第三片叶子”。她想起上周整理作业时，李叶交上来的《项脊轩志》读后感里，把“庭有枇杷树”改成了“庭有梧桐枝”，旁批写着：“枇杷太甜，梧桐适合藏心事”。

“王老师让我送竞赛名单。”她慌忙把书签塞进校服口袋，指尖触到薄荷糖的棱角。李叶忽然笑了，喉结在衣领下滚动：“你每次紧张就摸糖，像揣着个护身符。”他伸手去拿她怀里的名单，袖口滑落露出半截手腕，那里缠着圈褪色的蓝丝带，和她初中时绑在自行车把上的款式一模一样。

图书馆的老式座钟敲了三下，陈普忽然注意到李叶身后的书架上，《赤壁赋》的不同版本被摆成扇形，最中间那本翻开着，页脚用铅笔描了道波浪线——和她日记本里画的海浪纹路分毫不差。

“你好像很喜欢苏轼？”她指着那本书，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李叶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阳光恰好照在“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字句上，他睫毛颤动了下，像欲飞的蝶：“以前我爸总说这话，后来他在我画具盒里塞了本《东坡乐府》，再后来……”他忽然停住，转身时撞落了旁边的《楚辞》，书页哗啦翻开，露出夹在中间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蹲在梧桐树下给小孩戴叶冠，小孩手里攥着支绿色铅笔，袖口沾着未干的颜料。陈普认出那是李叶作业本上反复出现的树洞图案，树洞边缘用炭笔描着扭曲的线条，像极了照片里男人手腕上的医院手环。

“他去年冬天走的。”李叶捡起照片，指尖在男人的笑脸处停顿，“走之前把我的画全烧了，说‘学画没出息’，除了这张。”他把照片塞回书里，动作轻得像在安放易碎的蝶蛹，“现在我在美术室偷偷画，用他留下的桐油。”

陈普忽然想起母亲抄在她课本里的话：“真正的光，从不害怕被阴影拥抱。”她摸出薄荷糖想递过去，却看见李叶口袋里掉出张揉皱的便签，上面用绿色铅笔写着：“周三下午四点，美术室第三扇窗。”字迹末尾画着个没画完的笑脸，和他作文本里的那个如出一辙。

“那个……”她鼓起勇气开口，却被图书馆管理员的咳嗽声打断。李叶迅速收起便签，转身时白衬衫扫过她的手背，带来微凉的触感：“糖纸别乱扔。”他指了指她攥皱的糖纸，上面“勇气薄荷”的字样被体温浸得发潮，“我收糖纸，换画。”

放学时陈普路过美术室，第三扇窗果然亮着灯。她隔着玻璃看见李叶站在画架前，背影像株被月光浸透的梧桐，调色盘里的钴蓝色在画布上晕开，渐渐变成《赤壁赋》里“白露横江”的景象。画架旁的陶罐里插着十七片梧桐叶，每片都用细铁丝固定着，像随时会振翅飞起。

她把攥了半天的糖纸折成小船，从窗户缝隙塞进去，船帆上用铅笔写着：“我喜欢猎户座，比北斗更像破碎的勇气。”刚缩回手，就看见李叶转过身，手里拿着片新摘的梧桐叶，叶尖沾着新鲜的汁液，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远处的篮球场传来最后一声哨响，陈普跑向校门口时，口袋里的书签硌着掌心。她忽然想起王老师说的“窗口”，原来有些相遇不是撞开大门，而是在图书馆的暗码里，在美术室的碎光中，悄悄推开了一扇虚掩的窗。而那枚褪色的书签，正躺在她的语文课本里，在《赤壁赋》的字句间，渐渐染上薄荷糖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