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把打水处的瓷砖晒得发烫，陈普跟着蒋梦宛挤在人群边缘，金属水杯在掌心传来灼人的温度。她又做了那个梦——李叶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关水龙头，醒来时手背上的红痕像枚褪色的邮票。

“看！李叶学长！”

尖锐的尖叫突然刺破空气，陈普下意识抬头，撞进一片晃动的粉色海洋。白衬衫少年被围在人群中央，阳光透过攒动的脑袋，在他发梢镀上金边。前排女生递来的粉色情书雪片般翻飞，他接过最前排那封时，陈普清晰地看见他指腹在封口处碾出细密的褶皱，腕骨上那颗淡褐色的痣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借过。”

他侧身时，书包带不经意扫落陈普脚边的彩铅盒。绿色铅笔打着旋儿滚到他脚边，李叶弯腰捡起，指尖划过笔杆上交错的牙印——那是她昨夜为公开课演讲稿焦虑时咬出来的痕迹。“画梧桐叶？”他抬眼望她，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逆光中瞳孔呈现琥珀色，“其实我讨厌被围堵。””

话音未落，他就被粉丝簇拥着向前，保温杯在人潮中浮沉。陈普蹲身捡笔，发现绿色铅笔上多了道新的齿痕，比她的更深。

傍晚的走廊飘着消毒水与粉笔灰的混合气味。陈普抱着一摞作文本走向语文办公室，王老师临时让她帮忙整理全年级的竞赛范文。最上面那本作文本封面素白，只在右下角画着片带虫洞的梧桐叶，叶脉用绿色铅笔勾勒，笔触生涩却执拗，和她彩铅盒里那支咬痕累累的笔如出一辙。

她翻开第一页，《赤壁赋》读后感的字迹力透纸背，撇捺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利。落款处用毛笔小字写着“高二（1）班李叶”，墨色在宣纸上晕开，像滴入清水的茶。陈普想起班主任上周的感慨：“高年级有个男生古文功底很好，可惜总不交常规作业，说写了没人真的看。”

指尖划过“舞幽壑之潜蛟”的“潜”字，她忽然发现墨色深处藏着个极小的笑脸——弯弯的弧线用铅笔描了又描，和她登记本上那些不敢让人看见的小表情一模一样。心脏猛地漏跳一拍，她慌忙翻看下一页，却看见空白处用钢笔轻描淡写地写着：“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锁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帮我把这叠放到李叶的专柜里。”王老师指着墙角的铁皮柜，“这孩子怪得很，总把作业塞在我抽屉缝里，说‘不想被课代表催’，好像全年级就他一个特例。”陈普拉开柜门，扑面而来的是旧纸张与墨水的味道。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作业，每本封面都画着形态各异的梧桐叶：有的沾着泥点，有的边缘焦枯，还有一本被烟头烫出个小洞，却依然用胶带仔细粘好。

其中一本的扉页用铅笔写着：“给能看懂我字的人”。字迹被反复擦改，纸页起了毛边，却倔强地留着。陈普想起打水处李叶说“讨厌被围堵”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疲惫。

她关上柜门时，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王老师，我的竞赛回执放您桌上了。”李叶的声音带着刚运动完的喘息，陈普慌忙低头整理作业，却在最下面那本作文本里掉出张便签。

便签上用绿色铅笔描着打水处的水龙头，阳光从枝叶缝隙斜斜切过，连瓷砖的纹路都画得仔细。旁边用铅笔写着：“下次换我帮你接热水。”字迹末尾有个小小的涂改痕迹，原本似乎是“我帮你挡住人群”，后来又划掉改成了现在的句子。

陈普捏着便签的手指微微发颤，想起梦境里那只覆上来的手，想起李叶腕骨上的痣，想起他作业本上藏着的笑脸。窗外的梧桐叶被夕阳染成金红色，沙沙作响，像在复述某个未说出口的秘密。

她将便签小心翼翼夹进自己的语文课本，恰好落在《赤壁赋》那一页。“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的字句间，仿佛能看见少年人在作业里藏起的真实模样——不是那个被情书围困的校霸，而是会在作文本上画梧桐叶，会在便签上描摹水龙头，会在墨色深处藏笑脸的李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