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五分，陈普的球鞋碾过校门口的晨雾。母亲的叮嘱声从身后飘来，尾音被穿堂风扯得细碎：“陈普，走路别低头！”她慌忙挺直脊背，书包带却在肩膀上滑了两滑，露出藏在刘海下泛着潮红的额头。校服第二颗纽扣永远松着，因为扣紧时会硌到锁骨——那是她偷偷对着镜子调整过无数次的“安全距离”。

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值周生的哨声惊飞几只麻雀。陈普数着自己的影子在地面拉伸的长度，168cm的身高在女生堆里像株不合时宜的芦苇，风过时只会怯生生摇晃，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糖，那是上周在便利店买的，包装纸上印着“勇气薄荷”的字样，此刻正被她的体温焐得发软。

从初中到高中，她的生活像被放进了循环播放的磁带。清晨七点十五分走进教室第四排靠窗座位，用湿巾擦干净桌面后，先摆好语文课本（扉页夹着母亲抄的励志短句），再把三支黑色中性笔按长短依次排列。课间操时永远站在方阵第三列倒数第二个位置，因为这样既能避开领操台的视线，又不会被后排男生的玩笑波及。午休时和蒋梦宛去食堂，左数第三个窗口的番茄鸡蛋面永远只加半勺醋——这是她坚持了三年的习惯。

直到高一开学第三周的星期二，班主任的粉笔灰落在讲台上，画出一道不规则的弧线。“想当班干部的，自己上来。”老师的话让教室瞬间炸开锅，前排的林小雨“腾”地站起来，马尾辫扫过陈普的课桌：“老师，我要当班长！”后排的男生们挤眉弄眼，争相举手竞选体育委员，喧闹声中夹杂着桌椅挪动的吱呀声。

陈普攥着笔，指甲在掌心压出月牙形的红痕。她忽然想起上周帮语文老师抱作业时，对方接过作业本的瞬间，指尖在她的字迹上停顿了零点几秒：“陈普，字写得真工整。”那句话像颗掉进湖面的小石子，在她心里荡起涟漪，此刻还在胸腔里微微震颤。

“普普，你去试试课代表呗。”同桌蒋梦宛的圆珠笔戳了戳她的手臂，蓝色墨水在草稿纸上洇开小团阴影，“上次作文讲评课，老师可是把你的《梧桐雨》当范文读的。”

喉咙突然发紧，陈普想起初二那年的班委竞选。她站在讲台上，话筒里传来自己发颤的声音：“我想当学习委员……”台下忽然响起嗤笑，不知谁小声说了句“就她还想当班委”。后来她躲在洗手间哭了半节课，眼睛肿得像核桃，从此再也不敢直视讲台的方向。

“可是……”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蒋梦宛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尖按在她的脉搏上：“你看，心跳才每分钟七十八下，比我上次考砸时还慢。”同桌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里带着笃定，“你只是需要一个开始的契机。”

契机。这个词在陈普耳边盘旋，像初春的风掀起她的作业本。当老师宣布“课后可来办公室”时，她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迈上了楼梯。三楼的走廊飘着消毒水的味道，她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停住，盯着门牌上“语文组”三个字，直到右下角的“组”字被目光灼出毛边。

“老、老师，我想当语文课代表。”她盯着王老师办公桌上的牡丹花纹茶杯，杯沿缺了个小口，像被谁轻轻咬过。喉咙里像塞了团泡发的棉花，每个字都要费劲挤出来，“我、我可以收作业，登记成绩……”

“好啊。”王老师放下红笔，从抽屉里抽出一本蓝色登记本，封皮上印着“班级事务记录”几个烫金字。她忽然伸手，在陈普手背上轻轻点了点，指腹的温度透过校服袖口传来，“上周看你整理作业时，把作文本按分数从高到低码得整整齐齐，强迫症患者看了都舒服。”

登记本的纸页带着新书特有的油墨香，陈普抱着它走出办公室，走廊的穿堂风突然掀起她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我当上啦！”她转身抓住蒋梦宛的手腕，却不小心撞翻了旁边的花盆，泥土洒在瓷砖上，惊飞了窗台的麻雀。

“笨蛋，慢点儿！”蒋梦宛笑着帮她捡起登记本，忽然听见对面教室传来哄笑。几个女生挤在门口，手指向楼下的花坛，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看！李叶又被堵了！”

陈普下意识探头，只见花坛边围了一圈蓝色校服，中间隐约露出一角白衬衫。不知谁喊了句“学长看这边”，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尖叫，惊得树上的梧桐叶簌簌落下。她只看见那抹白色在人群中晃了晃，像片被风吹散的云，转眼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别看了，校霸的世界我们不懂。”蒋梦宛拽了拽她的袖子，陈普却盯着地上的梧桐叶出神。叶片边缘有被虫蛀过的痕迹，脉络间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像极了她昨天在日记本里画的那片叶子——当时她在旁边写：“或许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别人眼中的光。”

上课铃响起时，陈普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糖。糖纸在掌心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忽然想起王老师递登记本时说的话：“课代表不是官，是让别人看见你的窗口。”阳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她的登记本上投下斜斜的光影，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被看见的感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

她翻开登记本第一页，工工整整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操场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某个男生的笑声穿过走廊，陈普抬头看了眼窗外的蓝天，忽然发现，今天的云很白，风很轻，连空气里都飘着薄荷糖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