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裹黑缎的女人缓缓上前,身体微微前倾,头低得仿佛要埋入胸骨,“大人,恭喜新生。”
沈潮祢站在新生之躯里。
她无法理解为何“她”能被这副□□接纳。就像是某种祭礼出了错,神明却默认了这个错。
但她知道,她不能露出破绽。
伯爵的新生,本就是焰信仰中最高等级的仪式之一。
灵魂在灼烧后被锻造,剥离、重组,再次降临。外在一如模仿前身,但这并不重要,关键是维持冷漠与傲慢——这是这条教派的公用语言。
高傲不是选择,而是义务。冷漠不是伪装,而是身份。
记忆会继承吗?沈潮祢无法确认。她自己的记忆仍然停留在“沈潮祢”的位置,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意识最底层,不肯滚动。
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她抬起头,一声轻哼,“残局收拾好了吗?”
简短的问句像是利爪,嵌入空气。
“残局”,她刻意选择了这个词。它不确指,不明确,既可指镜信徒的突然入侵,也可能指前伯爵遗留的命令、破碎的古堡、安排的信徒,甚至某种尚未显形的预兆。
索弗罗膝跪在侧,像被无形线扯动的木偶,“属下失职,唯一窥徒已焚,镜子们已全部毁去或逃亡。”
沈潮祢心中一沉。窥徒,镜子,她不自觉咬了下唇,不知哪个词汇在她舌尖发烫。
已经可以确认,她们会继承记忆。否则,索弗罗不会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确实该如此。不然,重生不过是一次肤浅的涂改,无法真正维系神意的连贯性。
可那记忆,估计仍旧隔着帷幕。前任伯爵的经历只如烟,如雾,如梦境放映机的残影。如果真的身临其境,叫什么灵魂的改变。
伯爵重生,不为轮回,而为替代。灵魂被熔解再塑,恰恰是为了消解腐烂与厌倦。如真正的克拉丽丝,前任伯爵,在重生前夕便早已崩坏,意图逃离——
她或许早已已经厌倦了。
伯爵是权力的假象,是火焰之上的象征,而非主宰。或许,她们不是拥有者,而是祭器,是被选中的躯壳。
她们没有选择权。醒来时便已被神明置于棋盘最中央。
没有童年,没有来处,归宿是被火焰焚烧殆尽,睁眼便是一双知晓命运的眼睛。
“加强古堡周围的巡视。”
她语气平静如水。索弗罗领命,化火离去。
沈潮祢环顾四周,余下信徒仍旧跪伏在地,一如化石。
“起来吧。”
她的声音并无情感,却让众人如释重负般起身,动作统一,如仆从剧院的舞者。
她迈步,习惯性地走向通道,却在瞬间意识到:她可以直接化火离去。
她不再需要隐瞒力量。
可刚欲融火,一道阴影截断她的动作。
“我们需要召开会议。”是管家的声音,冷厉如老旧钟表的摆锤。
新生未久,便要步入统治的轨道。局势真紧张,容不得她片刻喘息。
“你来安排?”沈潮祢随口道,语调懒散。
“是。”
于是沈潮祢点了点头,眼中没什么光,她仍旧对这场火焰与忠诚的戏剧漠然置身。
然后,她化火而去。
无声燃起。她的身体化为一道淡金色的炽焰,一场爆发的烈焰。
管家没有动。她站在原地,微微抬头看向焰火消逝的方向,神情未变,只是挥手,召来其余信徒。
伯爵的力量……变强了。强得令人胆寒。
她的火焰如同高温的剧毒,令她都难以忍受。这一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力量的跃升,不再是渐变,而是近乎断裂。像是从崖下抬头望见星辰,下一刻便站上云顶。
几乎跳级。
或许,她们不久后将迎来一场巨大的变革。管家垂眼,又抬眼,挥手安排起其余信徒。
而沈潮祢终于得了一人独处的机会。
她没有回佣人房。那是“沈潮祢”的,不是现如今的“克拉丽丝”的。过去的躯壳已经失效,她无法再回到那里,用熟悉感慰藉惊疑。
她站在古堡第四层走廊的尽头,推开伯爵办公室的门。
她坐下。
……艾拉。
她闭眼。
艾拉为何挡在她身前?
那一幕如同镜面溅血,一笔笔狠狠刺在她的脑海。她到现在都不明白艾拉的目的。
没有答案。
而伯爵的身体,为何会接纳她?
逻辑错误,本能怪异。如果说伯爵的躯壳是个容器,那它未免太主动了。它不是接受她,而是在选择她,甚至引诱她。
真正的克拉丽丝,前任伯爵,她又去哪了?她占据了她的躯壳,是彻底逃离,还是消散了?
沈潮祢沉思未果。她察觉到有人在靠近,步伐没有被掩饰,就像在刻意警告她,她没有迟疑的机会——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
敲门声响起。
“大人,会议即将开始。”
沈潮祢只得起身。拉开门,看向刚刚敲门的管家,“走吧。”
她在管家化火离开后,追循她的余温——她竟然能准确嗅出她的火焰残痕,然后跟踪。
下一秒,她瞬移到会议厅。
火焰突兀地于长桌边燃起,而后缓缓收束,红发红瞳的女人具现。
沈潮祢坐下,手指轻敲桌面,“开始吧。”
无人质疑她的语气。她说出的话仿佛已经被神的意志校准,她便是权威,而权威不容置疑。
管家轻声开口,语调冷静,“窥徒的行动突如其来,目前尚未查明其真正意图。”语气带着某种微妙的不安。
“她们不仅仅试图阻止奉献。”索弗罗补充,头垂得更低。
“是我的失职。”
沈潮祢没在意。她反而在心里为自己的演技鼓了个掌。
“主的指示呢?”
“依旧混沌。”索弗罗的声音如水滴坠入油中,回应的语气像是梦话,“热潮却更加炽烈。”
神语如谜。沈潮祢听不懂,众人却如接谕。
索弗罗或许是祭司,是火焰的翻译者。但哪怕是翻译者,也终归只是信徒。果然,神与信徒也无法正确沟通。
信仰真是神奇的东西。一厢情愿、光怪陆离,又可牺牲无数,不如说,杀死无数。
“佣人是否需要重新清洗?”管家问。
“不必。”沈潮祢面无表情。
或许还能从她们那找寻关于艾拉的线索。k
之后是例行的任务布置。关于古堡、信徒、外部巡逻的安排,冷静、繁复,如旧机器的齿轮继续前行,哪怕换了新的驱动核。
直到最后一句。
“大人,记得按时压制那片湖泊。”索弗罗开口。
沈潮祢顿住。
湖泊。那片艾拉所指的湖泊,她多次渴望她们一起靠近;那片镜子的源头,链接了镜信徒们;那片——她始终没有正视的事物。
艾拉活着时,她没有面对它;艾拉死后,她却不得不面对。
“……嗯。”
会议结束。
沈潮祢没有犹豫,亲自前往湖泊。
这么看,先前她与艾拉靠近湖泊却被发现情有可原,毕竟此处本就是焰信徒重点关注的地方。
奇怪的是,索弗罗为何使用“压制”一词,而非“铲除”?留着这个隐患,估计不是出于仁慈,而是因为无力。
湖泊边。
林风冷冽,湖水无声翻动。镜面上反射着沈潮祢的倒影:冷漠、傲慢,眼神像死神握着的匕首。完美的伪装。
她已不认识自己。
这一刻她几乎要怀疑,她是否就是伯爵。她是否从未有过“沈潮祢”这一身份,只是业火奉献后灵魂重塑的产物。
她弯腰,手指没入湖面。尝试性地燃起火焰,水面瞬间剧烈沸腾,如同无数张嘴在哀嚎与咀咒。
但奇异的是,湖水没有退去,反而涌向她。水浪翻卷,不是为了抵抗,而是渴求靠近。
沈潮祢没有退。
她抬高温度。火焰继续灼烧水面,
湖泊沸腾、翻滚。
几秒后,湖水竟然开始干涸。
不是蒸发,是消失。水一寸寸地退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离。
直到最后,湖泊化为一片黑色的坑,一个空洞的湖床。如此赤裸、干燥。
她盯着那深坑,良久未动。
不是伯爵的力量。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因为她自己。
象征镜的湖泊,就这么被她铲除。如此轻易,如同梦境。
她离开了湖泊,选择告知索弗罗。
索弗罗沉默许久,第一次露出情绪——惊讶,敬畏。然后几乎化为咬噬的欲望。
“您……非常强大。”
接着,是单膝下跪,虔诚如火。
这一次,不是为了赎罪,不是为了请命,而是膜拜,是宣誓,是……赌注。
她们渴望强者。渴望冲破火山边缘,成为真正的主支,而非“接近主支的趋势”。她们等待一个信号。
如果她知道伯爵其实早已彻底消失,现在这副身体寄居的是一个毫无信仰的冒牌货,她还会如此做吗?
可惜,沈潮祢不会让她有知道的机会。
她只是轻声说:“既然如此。”
“扩张吧。”
声音没有拔高,也没有强调,但它像一种生物性的指令,无法反抗,只能臣服。仿佛一个无形的骨架在信徒们脊背中间生长出来,拖拽着她们昂起头颅。
她需要了解这个世界。不仅仅局限于焰的火山,镜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