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的强大力量,仿佛存在便是一种毋庸置疑的证明。
信徒们不言语,却越发虔诚,误将这份无声的强大读作焰之复苏,将她误解为某种象征——烈焰的继承者,野心的具体化,秩序之下必然的崛起。
这误会没有被纠正。
因为一位强大而稳定的“烬主”坐镇本身,就已成为更高一级计划的必要条件。
向外扩张,不再是遥远的祷词或神谕间的空洞意象。它是具体的。它有地理边界、传播路线、资源通道。它像蛛网在林中悄悄编织,织线的不是风,而是那群悄声前行的焰信徒。
她们终于足以迈出这座深陷林中的古堡。高林、雾气、月光、鸟鸣,这些原先是庇护她们的复杂障目,如今却开始显得稚拙。林子太小,遮不住信仰的蔓延。
报复镜信徒的计划只是扩张结构中一个节点。她们不会浪费任何行动机会,尤其是对亟待攻击的敌人。
索弗罗站在烛火下,低头汇报:“外界仍承认您世袭的身份与地位。”
那句话像从雾中抛出的钥匙。
沈潮祢的眼神仿佛掠过一瞬恍惚,却不是疑惑,是重构路径的笃定。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真正迈入世界、了解外界的机会。
“那我们该与外界接触了。”她的语气无喜无悲,如叩击棺椁的手指,冰冷,确定。仍旧尽职尽责地扮演着高傲的伯爵身份。
第一步是潜伏,刺入。
她们将循着旧贵族的血统,在社交场、军政旧制与家族断裂之处,编织新图景。她们会伪装成需要认同的遗孤、哀悼者、研究者。身份不过是最廉价的幻术。
第二步,收集,分析。
权力的分层、信仰的分化、贵族后裔的财产继承线,每一条信息都将被她们温柔地打开,如剖开鸽子心脏一般精致。
第三步,渗透,改写。
她们终将会取代、影响、诱导,使其余势力内部松动。那些曾侮辱焰的人,会在焰的神像前跪下乞求原谅。
整个计划不是“扩张”,它更像“繁殖”——一种精神与结构的繁殖,在人类不察觉的缝隙中疯长。
“我们会很慢,很深,很精确地到来。”最后,索弗罗轻声以此作阐述计划的结尾,言语中埋藏着深深的狂热。
沈潮祢对她的头脑感到微妙的惊讶。
不是惊异她的能力,而是惊异她隐忍至今。
她究竟活了多久,又在头脑中多少次推演、搁置整个计划,只为了等待一个微妙的、不可替代的节点?
只差一个契机。而现在,契机终于出现。
沈潮祢在这场谈话后感到疲惫。不是□□的,是一种奇异的“角色性疲劳”。
她清楚,她终究只是扮演伯爵,并未真正成为伯爵。
沈潮祢回到伯爵卧室。她蜷卧于黑丝绒织成的床中,那些褶皱像是自睡眠深处翻涌的蛇群,轻抚着她肩背与意识的边缘。
她忽然生出一个困扰,她现在还需要睡觉吗?
问题尚未沉入思考的海底,睡意便像一层湿冷的薄膜包裹住她的眼睑,压下去,把她整个沉入梦与非梦之间的狭缝。
……
她听到呼唤。
不如说,是搜寻——什么东西在温热地,执拗地寻找着“她”。
她走了过去,或者说,她被走向了。
灵魂似乎正在剥离。但那不是挣扎的、剧烈的剥离,而是像蝴蝶抽出前肢那样安静精致,像是无声地抽离某种权属关系。
一阵温暖袭来。
她睁开眼——
身下是那张丝绒大床,温软、冗余,散发出精油与药草的混合气味。红发的伯爵正静静地沉眠着,睫毛不动。
太安静了。不对劲。
她低头看见了自己的手指,苍白、细长,指甲修剪整齐,末端轻微反光。她认得这双手——那是真正属于她的、属于沈潮祢的身体。
她起身,一手探向床上的红发女人——没有呼吸。没有意识。像是一具褪去灵魂的外壳,一具精致华丽却空空荡荡的容器。
她愣住。
她又变回沈潮祢了?她原本的身体又回来了?
一阵隐隐的牵扯感再次从脑干深处延展出来。
沈潮祢没有犹豫。她大胆“同意”。
温暖再度袭来,如同热浪涌过她的意识内腔。
睁开眼——又一次,回到伯爵的身体。丝绒大床仍旧那样柔软,空气中浮游着枯叶与木香混合的味道。
她起身,望见自己本来的身体——沈潮祢在她旁边,一动不动。
那具身体睁着眼,黑发黑眼,气息沉静如水,眼神却透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冷漠。像是等待被激活的算法。
……这就有些灵异了。
不只是伯爵的躯壳能被控制。现在看来,沈潮祢的肉身也没有彻底被抛弃。两个身体像是并行运行的“服务器”,又像是争夺她灵魂主导权的两面镜子。
在这样的诡异中,她却莫名其妙地想起艾拉。
没有缘由也没有铺垫。如同残存的代码在脑海中突然触发了她的名字。
如果她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拥有艾拉的身体呢?
那样是不是就可以理解她?理解谎言、骗局和莫名其妙的冲动。
然而,这些问题是无意义的。艾拉已经死在她面前了。她亲眼看着她的融化。
谎言不再有意义,真假也没有人去分辨。既然她已经不存在,那么她的意图、暗示、善恶,都一并被烈日与光线射散。
沈潮祢愣了愣。她没有继续思考下去,像合上一扇门般制止了自己。
她只是缓缓地去看自己那具躯壳——
第一次以第三者的视角打量自己。
细节都近得令人心悸:眉峰的弧度,唇角的微凹,胸口微微起伏的节律。那并不是别人的脸,那是她自己。
她伸出右手,于是两个身体同时抬手,动作如同镜中重影。既好笑又荒诞。
又动了动沈潮祢的嘴角,那个身体露出一丝淡淡的、几乎没有情绪的笑意。
再尝试着操控两个身体起身、走动、触碰地毯。两具身体一前一后行动,像是某种诡异的芭蕾。
于是沈潮祢开始尝试更多:让一个身体静止,一个身体旋转;让一个微笑,另一个落泪;让一个低语,另一个沉默。
……有点搞笑。
但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效率上的质变。
两个身体,意味着可以分别部署、分别行动。
虽然沈潮祢已经在这边确认死亡,但这也意味着她的空白,一个本不存在的人,不守规则绑定,不被记录、追踪。她可以游荡在世界中,亲自见证外界的一切。
而伯爵位于高位,无法亲自下场,却可以调派焰信徒、教派,控制宏观。
唯一的问题在于,她仍不知道,那条牵扯她的线来自哪里。是谁允许她“切换”?
抑或者,那不是什么她者恩赐,而是她自身的原因?
目前无法得知答案。
不过她可以展开行动了。
沈潮祢操控着伯爵陷入沉眠。
与此同时,沈潮祢自身瞬间化火。多亏伯爵的身份,她对这片森林终于了如指掌。
沈潮祢没有目的地,但脚步自会指引她。这是她第一次亲自到达外界,森林外最近的一处小镇。
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潮湿温润,灰白色的房屋挤挤挨挨。
热情的人们穿行其中,脸庞红润,叫卖着商品,推着推车,拎着篮子。
空气里混杂着酵母面包、熏肉、干草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香料味。
路上马车辘辘驶过。路边草地上野花盛开,自在摇曳。
她站在一家铺子的门前。风铃挂在门楣,叮叮作响。
沈潮祢抬头凝视。风铃随风摆动,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在迎接与微笑。
突兀地,有人叫住了她。
“姑娘,我观你面相辉昂,骨骼清奇,想必未来大有作为,”一个戴着夸张硬帽的女人朝她挥挥手,她的面庞隐藏在帽檐下的阴影中,只能看见浅笑的唇。
“要不要占卜?”
“十铜币,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
她看上去很像傻子吗。
但或许是初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外界,她选择了接受。
一种“来都来了”的心态。反正这钱对现在的她也没用。
掏掏口袋,之前随手放的工钱还在。
沈潮祢刚伸出手,女人便一把接过铜币,动作极快。
…更像骗子了。
“来,”女人回头,“这边。”
她引着沈潮祢东拐西拐,进入一条极窄的小巷,两栋楼之间的缝隙。阴冷、逼仄,阳光仿佛被拒绝进入。
女人的铺位只是一张油迹斑斑的紫色毛毯,上面的占卜球泛着微光,类似玻璃。
她熟练地一屁股坐下,同时将自己的手摊开,置于球上方——她的虎口、食指、中指上的茧很明显。
她招呼沈潮祢也把手放上去,自己则闭上眼开始喃喃。
占卜球的触感冰冷,沈潮祢怀疑它只是玻璃。但它确实在她把手搭上去后更明亮了。
片刻后,女人睁大眼。
“你的过去一片混沌,你的未来竟然也……”瞳孔张大,嘴唇抽搐。
下一刻,远处有人喊:“弗拉格斯,你又在忽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