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一觉无梦。
可身体仍然记得,那种刀刃即将入体的紧迫感,像潮水缓缓涨满灵魂的缝隙,致使溺亡。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不算早,也不算晚。
沈潮祢从床上坐起,动作如精确的偶人。木质地板将她的足音反弹。
洗漱,穿衣,出门。她走到另一边的房门前。
门是灰色的,仿佛是被火焰舔舐过的铁器。她抬手,犹豫了两秒——
敲了两下。
空寂的回应像是在她体内回荡,不属于世界应有的律动。
这么久以来,不知是她在回避艾拉,还是艾拉在逃避她。两人像两条永不再相交的轨道,阴差阳错地围绕着“背叛”的母题。
可都其实是伯爵的一家之言,带着她惯有的扭曲逻辑。尽管沈潮祢也亲眼目睹艾拉作为镜信徒的行动,但她并没有伤害她。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任何实质行为。
她们只是各自怀着不愿说出的秘密。
她又敲了一下。
回应她的,是门后更加密集的寂静。
“你找艾拉?”一道声音插入她的意识,一位同事从走廊旁走来,面色宽善却如蒙尘蜡像,“她不是被罚修理花园了吗?”
“今日虽然放假,但她估计还在那忙呢。”
沈潮祢垂下眼,她竟然忘了这件事。“多谢。”她礼貌致谢。
下一秒,她几乎旋风一般转身下楼,像是从一场漫长凝视中抽身。
那位同事站在原地,困惑道:“这俩不是之前一直腻歪在一块吗?”
另一人耸耸肩,“一人升天,旧友自是被留在地底。”
楼下,花园中,艾拉跪着,汗珠挂满颈侧。她手执一把过长的剪刀,宛如外科医师剖解尸体那样,一枝一枝修整着植物。
“……艾拉。”沈潮祢靠近她,微蹲下来,声音柔软却错落,“我来帮你吧。”
阳光如炽,切割下来的光仿佛透明的刀子,热度如鞭,劈在她们身上。
“真的?”艾拉回头,脸上挂着汗和不可置信的笑。那一刻,她笑得像是盛夏突袭的幻象。
沈潮祢看着她,点头:“嗯。”
于是艾拉像孩子般雀跃,从身侧桶里抽出一把剪刀递给她。金属一触,她们的指尖贴上彼此,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开始。
她微微一怔,眼神像被某种脉冲撕开了一瞬。但那片光飞快消失了。
她们并肩低头修剪花枝,动作精准,仿佛在合作一场剖尸解梦的祭典。
沈潮祢本有千言万语。
可在那一刻,语言像从喉咙蒸发,取而代之的是利器划断枝叶的声音。她无法诉说那些在梦里回荡的一切,无法解释为何她在湖侧看见艾拉垂首,向着颗颗眼球低吟。
阳光继续灼烧,汗水滑落她们的后背、胸口、指节。
终于清理完一整片疯长的蔷薇。艾拉站起身,轻轻伸了个懒腰,骨骼噼啪作响。
“没有你来,真不知道我要修多久。”
话一出口,气氛如裂帛。
“没有你来”的前提不该成立。过去沈潮祢必然会来——和她一起挥汗如雨,笑着拿工具,甚至一起剪坏一整株还未绽放的罂粟。
那时,笑声轻盈得像蝴蝶飞过脑颅。
艾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仰头笑了:“呸呸呸!我的嘴又乱说。”
沈潮祢终于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缓慢,安静,真心。她仿佛忘了笑的肌肉该如何动用,只是本能地随着艾拉的神情勾起嘴角。
“是。”
阳光灼热,却不是压迫性的热。某种无形的、冰冷的隔膜在此刻悄悄消融。
艾拉忽然扑上来抱住她,额头触在她颈边,“昨天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谢你。”
她终于提到了“昨天”。
沈潮祢的双手放在身侧。缓慢地,她抬起手,轻轻拥回这个少年。
“不用谢。”
而古堡四层阳台上,伯爵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
她表情模糊,在阳光下仿佛一尊熔化中的蜡像。
身侧,索弗罗随意地收回目光,她一向不在意这些。“明日仪式,一切已就绪。”
伯爵淡淡应了一声。
她只是静静凝望着下方两人的拥抱。
像是在目睹两株植物交错根茎、悄无声息地彼此缠绕,在她看不见的阴影中。
良久。等沈潮祢与艾拉的背影终于没入古堡内,伯爵才仿佛从某种停滞的凝视中缓缓抽身。
她将眼神从花园的余温中抽离,落向身侧沉默不语的索弗罗,声音低到骨缝,“一切,必须不能出任何差错。”
像刀刃划过绸缎,每一个音节都被咬得细致而绝对,仿佛那句话本身就是某种用于咒杀的仪轨。
索弗罗垂首,笃定道:“当然。”
她确实一如既往。她亲自检查仪式厅的每一根立柱是否对准日象轨迹,亲自擦拭过祭坛上的每一寸银面,每一滴蜡油都燃烧得精准至秒;她亲自拷问过那些自诩虔诚的信徒,用血与火确认她们心中是否只供奉一名神明。
她一直这样,仿佛是火焰的幽灵,守护着“业火奉献”,一次又一次。
“业火奉献”不容有失。不允许偏差,不允许怜悯,不允许选择。它必须像星辰坠地一般不可逆,如烈日蒸干海洋般不可抵。
可不知为何,那日佣人的声音忽然回旋在她的脑海,像钉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她灵魂深处:
“你们不会惋惜、不舍吗?”
一闪即逝。
索弗罗闭眼,再睁开时,仿佛整个世界都褪去了情感的滤镜。
她得到了伯爵的默许。于是抬首,望向高悬天际的、灼目的、暴烈的那一轮太阳——或者说,那位注视着万象的“主”。
多么耀眼,多么温暖,多么……绝对。
为了它,她会献上自己的一切。
她愿意燃烧,剥皮拆骨,化为薪柴与血灯。她不要过程,只要结果。
镜头回落。沈潮祢与艾拉并肩穿过古堡楼梯时,阳光在她们之间切出一道模糊的、细腻的金线。
轻盈的谈话氛围忽然在某句话里骤然折断,像细丝绷断的琴弦。
“明天终于集体放假啦,我可得睡个十个小时补回来。”艾拉懒洋洋地拉伸着身体,发出一声满足的叹声,“不过我听说……伯爵叫你过去陪她?”
沈潮祢脚步顿住一拍:“对。”
艾拉忽然转头,直直望着她,眼神像风暴里燃着微光的湖,“不要去。”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陌生得可怖,像是某个模仿艾拉的人接管了她的声音。沈潮祢忽然想到昨天那一刻,那只抓着她手腕的掌心。
她也想说,“你也不要去”。
沈潮祢终于发觉,她总想赌一赌自己的命运。而那命运……如果还有微小的概率,她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那你会去吗?”她忽然以反问发问。这句话听似毫无逻辑,但她们双方或许心知肚明。
艾拉愣了下,一脸“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我去干嘛?伯爵又没叫我。”
“嗯……说好了,”沈潮祢忽然笑了一下。明明说得轻松,却像是立下诅咒,“我们都不会出场的。”
仿佛童年玩伴发誓,再不分离。
**
夜晚彻底降临了。古堡外层的铁窗挡不住低语的风声,月光像失控的银液,悄悄漫进房间。
艾拉再次抽出那面仪容镜,轻按、打开,光滑的镜面仿佛是一张活着的皮肤。
她打开它,光晕四溢,水波般扭曲中,一颗颗眼珠缓缓浮现,色泽诡异,晶莹剔透,仿佛泡在某种有意识的黑液中。
它们彼此注视,互为彼此的回音室,而她正被吞入这无尽的窥视中。
她不再眨眼,双膝跪在地毯上,如陈旧宗教中早已失传的姿势——献祭、跪拜、无声的崇爱。
“明日,一切就绪。”她语声低沉。
“不能出错。”一颗眼珠旋转着,偏执又认真,“我们已经损失一名幽瞳,再经不起失误了。”
“你没忘第二个任务吧?”一个声音乍然响起,打断前者的叹息,高昂、尖锐,像划破金属的爪声。
“事关主的大业!”另一个嘲讽般的低语打断,轻笑着说,“神谕从不等待愚者。”
艾拉不语。她只是缓缓俯下身。
她的额头几乎贴近镜面,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镜框,仿佛在安抚一具沉睡的尸体,又或在哄诱一颗正微笑的眼珠。
她脸上没有情绪。年轻、安静、冷漠。
但不是没有信仰。
“我会完美完成的。”
语气平缓,吐息极轻。
她的语调中,没有犹豫,也没有自我。那不是承诺,是程序,更类似于镌刻于骨髓中的语法。
就像她的母亲。又不像她的母亲。
那个女人曾无数次跪拜于镜前,口中吟诵着祂的真名,眼中含着无底的海,虔诚、真心。当她走向死亡时,脚步平稳得近乎优雅,每一寸肌肤都在向“主”展示她的忠诚与完整。
她没有犯错。她从不犯错。她在最后一刻依旧纯净。可惜,最终也没有真正回到她的母神的怀抱。
一切,都是为了镜神。
艾拉微微侧过脸。她看着那些眼珠,那些眨都不眨、却仿佛在呼吸的瞳孔。
它们死死盯着她。温柔,又危险。纯澈得就像造物主的眼泪。如此美丽,以至于现实本身都变得可憎、粗糙。
她张嘴。
咬字清晰,却像在缓缓咀嚼自己。
“——杀死沈潮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