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溪竹度过了一段比较愉快的工作时光。

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囚光”系列展览出售完毕，刨去给合作展出画廊和留存工作室运营的部分，剩下的两人五五分，许溪竹赚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六位数。

虽说只是一开头，但她已经十分满足。

她的日常工作包括竹编技法的进一步学习，创新编法使和作品融合更为融洽紧密。同时还帮阿澈分担了部分接待和洽谈工作，实习时她做过项目助理，参与过正式商业谈判，对接待客户还算得心应手。

工作室每月的底薪能维持她的基本生活，想有所积蓄，还需要不断有作品输出。

不知道沈林舟怎么和他母亲沟通的，对方没有再出现在工作室。

许溪竹白天工作，晚上回家继续学习专业和英语、学摄影和剪辑制作。她对未来仍充满不安全感，这让她必须以技能傍身建立支点，越多越好。

她开始以照片视频的形式记录生活，从运动到备餐，她尝试寻找生活中可变现的价值点。虽然并没有面部出境，但对于二十多年来基本不拍照不出镜、连镜子都不愿意多照一秒的她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挑战和突破。

创作中，她与沈林舟合作最为密切。不过即使两人大多时间都很默契，但在一起时间长了，总会产生冲突分歧。

二楼工作间内，竹编半球形网格在晨光中投下斑驳阴影，骨架轮廓的影子周围还带着稀疏的绒毛。

沈林舟倚靠在工具架旁，捏着“茧房”的设计草图。

不得不说这图是真草，许溪竹的画功还是来自小时候的一点爱好，现在想要速成也不现实，主打一个能看明白意思就行。

“一定要逆向劈篾吗？这样虽然能让篾条自带毛刺，但制作和搬运过程都太……”

通常劈篾条时，是从竹子一头开始。但逆向劈篾是从竹节中间下刀向两端逆着纹理劈，会使劈下的篾条自带大量毛刺。

“沈老板，艺术怎么能怕麻烦呢？”许溪竹动作不停，手背上已经被竹刺扎出几个血点。

“我是怕麻烦？你是想让观众触碰展品时被倒刺扎伤，还是制作过程中把自己炸成刺猬？”沈林舟把木架拍得“哐哐”响。

“展览时可以设定安全距离，‘茧房’并不是需要互动的装置。老板，过度共情会让你失去对作品的判断力！如果是你自己，你会因为制作过程中会受伤就放弃设计思路吗？”

许溪竹据理力争，试图和沈林舟拍桌的音量一较高下。

“可我不是故意让自己受伤的！”

门外端着咖啡路过的苏棠和阿澈，差点手抖把咖啡泼出去。

“这两人怎么又吵起来了，这个月第几次了？”苏棠悄悄往门口凑近，想听清两人又为了什么争执。

“还能为什么，创作分歧呗！除了这个，其他时候他俩好得和一个人一样。而且这不是他们商定的沟通新模式吗？”阿澈小声嘀咕完喝一口咖啡，奶盖在上唇边沿沾了一圈。

苏棠嫌弃地瞥阿澈一眼，塞给他一包纸巾，“您cos韩剧女主呢？赶紧擦干净回去干活了。”

所谓新沟通模式，其实是这么来的——

某天两人在沟通一件作品的色彩设计时产生了一些分歧，许溪竹认为绿色系更合适，沈林舟却想要以蓝色为主的冷色调。

沈林舟想照顾许溪竹的情绪，不希望她入职没多久就感到创作上的压力和冲突，在表达上就显得有些过于委婉。

如果这是朋友之间的相处，顾及彼此的情绪是件让人愉快的事，但放在职场中，许溪竹感受不到任何轻松。在工作上被迁就，被老板照顾情绪，除了增加沟通成本白白浪费时间之外，她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方面。

在这样的低效沟通几次后，许溪竹提议：“老板，我们来吵架吧。”

沈林舟刚喝下的一口柠檬水又原路返回杯中，“咳咳，你说什么？”

“老板，这样没意思极了。工作上遇到分歧再正常不过，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达成合意，不是照顾谁的情绪感受，这太影响效率了。我们以后工作间里的分歧就通过争吵解决吧，你的绅士体贴留到吵完出了工作室再发挥，好吗？”

许溪竹也端起水杯，受到这样的“照顾”让她烦躁，因而她那看似“没事找事”的提议其实包含着百分之二百的认真。

沈林舟一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离谱的要求。但很快，一段在心理咨询室的记忆突然闪现——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说：“过度保护是最优雅的控制。”

控制？

他突然就理解许溪竹激烈的反应了。

“好。”他将柠檬水一饮而尽，“但需要约法三章。”

许溪竹手上的工具停在半空，“比如？”

“第一，限定单次争吵时长不超过十五分钟。第二，必须针对艺术创作和专业技术，不能进行人身攻击，不能向外牵涉到非工作时的友谊。第三……”他瞄一眼许溪竹的神情，虽然仍然皱着眉，但没有要爆发的迹象，“结束后要友好复盘共识。”

许溪竹正要开口，沈林舟又抢先补充道：“先说一句，我不擅长吵架，多吵几句我会头晕胸闷。你应该也不经常吵架吧？十五分钟真的已经是极限了。”说着还十分真诚地举起双手“投降”。

许溪竹无语凝噎，必须承认沈林舟说对了，她属于那种大声说话会把自己脑子震懵的人，确实不怎么擅长吵架。

“成交！”

两人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刚开始苏棠和阿澈还有些吃惊，两个在外绝对温和沉稳的人，怎么会这么直接粗犷地吵起来？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吵得太凶总归不好。就在他俩犹豫要不要进去劝架时，工作间的门忽然被拉开。

四双眼睛相对，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难懂的困惑。许溪竹和沈林舟一脸轻松和谐，拉着他们两个一起去吃午餐。如果不是两人在饭桌上还在复盘刚才的争吵，苏棠和阿澈简直要怀疑当时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许溪竹：“其实我觉得你那句可以这么说，显得优雅从容，杀伤力还能提高几个level。”

沈林舟：“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腹黑，吵架都吵出方法论了……”

苏棠和阿澈对视一眼，这么双向奔赴的病情也是罕见。爱吵就吵吧，鬼知道这是什么新情调。

在沈林舟咆哮出那句话后，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制作作品的过程中受点小伤当然是难免的，他虎口处的月牙形疤痕就是当年烧瓷过程中被高温瓷瓶口烫伤留下的。

但令沈林舟介怀的是许溪竹的恋痛倾向，他担心她故意让竹刺往皮肉里钻。

“故意受伤，我有病吗？”许溪竹嗤笑出声，像听到个笑话般不在意地摆手，眼神却在低头的瞬间冷漠。

“不是病。”沈林舟喃喃道。

许溪竹没听清，正好装作不知道，不想把话题继续下去。

但沈林舟似乎有点不愿意轻易罢休的意思，“我以前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从伤害自己中获得快感，直到自己尝试过才知道，那一瞬间内啡肽的释放同样可以在疼痛中产生快感。”

他走近许溪竹，举起留疤的左手，“当时正是我刚换了导师，和母亲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处理高温器材，我故意没带隔热手套。”

“最重要的是，疼痛中居然可以体验到超越以往的存在感。”沈林舟抓过许溪竹的手，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也没有挣扎拒绝。

沈林舟开始给她挤刺，指甲在竹刺扎入的两边掐起一点皮肉，轻微上下滑动挤压，竹刺一点点露头，逐渐冒出一段能用镊子夹住的尖。

“疼痛或许能成为‘盟友’，帮助获得短暂的逃离和愉快，但你知道吗？”沈林舟抬头，非常认真地看着许溪竹的眼睛，“你的身体值得更温柔的对待，你值得拥有不依赖疼痛的平静与安宁。”

许溪竹心跳漏了一拍，感觉又有点心律不齐了。竹刺已经挑完，她有些慌乱地想抽回手，却被沈林舟牢牢握住。

竹刺被挤出去，伤口处渗出血珠，沈林舟忽然低头含住伤口，温热的舌尖卷走血珠。

“你疯了？！”许溪竹猛地从椅子上窜起，后退闪出三米。

被吸掉血珠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手上，这会儿她心跳又有些过速了。

“消毒。弄疼你了？你看，疼了会叫会躲会怕留疤，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许溪竹有点生气，他在偷换概念。

“小心一点，虽说制作作品中受点伤在所难免，可老板也不会喜欢频繁工伤的职员。”既然许溪竹要扮演好老板员工的角色，他就陪着她表演。

沈林舟走了，离开了工作间。

许溪竹感受到对方最后真的有些生气了，但无法理解他在气愤什么，也想不通话题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他们还是让工作的争执影响到私下的交集了吗？这是不是无法避免？

工作和生活，很难泾渭分明互不影响吧。

许溪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是在工作结束后回到自己的休息室时，桌上放着一盒崭新的酒精药棉。

她想说不定明天再见两人就又恢复之前的状态了，可是后来，两人很久都没再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