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溪竹离开家庭时,是个挺正常的人。
会和朋友一起闲聊、参加活动,会笑会闹,会被充满能量的人吸引。
那时班里有位男生,性格开朗眼界开阔,对专业和看待很多事情的角度、深度都领先于同龄人一大步。和她这样在应试教育下堆砌出干瘪分数的人,完全走在两条路上。
但那个男生开学没多久就注意到她,喜欢和她聊天,上课也喜欢坐在她旁边,偶尔也会说出两句冒着粉红泡泡的话。
他们一起上课、准备小组展示、参加校园活动和专业竞赛,就像植物具有向光性,人也总是会被具有旺盛生命力和丰富阅历思想的小太阳吸引。
他们的话题从学习聊到兴趣,再聊到生活,甚至到了家庭。对方坦荡地介绍自己的家人和事业,许溪竹却只能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
对方并没有介意她的闪烁其词,只是在逐渐熟悉的过程中,有时聊着一个话题,会突然感慨一句——“原来你的想法比较悲观哦”。
有一句话她记得特别清楚,当时他们具体在聊什么话题已经忘记,但那个男生的一句感慨,直接打碎了她自己信以为真的演技。
“我一直以为,独生女在家里都是很宝贝的,是被全家人宠着长大的。”
许溪竹听到这句话时很震惊,她没有抱怨甚至没有过多透露过自己的家庭,当对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并不如表现出的幸福快乐。
可她明明已经努力表现得阳光自然,怎么还是会被真正身心富足的人一眼看穿?
“我知道对方直率坦诚,没有任何恶意。但是我无法控制地想要回避远离。”许溪竹看着沈林舟皱起的眉头,也松口气般地一笑。
“我想被阳光晒透,但真的被阳光照到时才发现,我只适合待在黑暗里。”
在黑暗中可以欺骗自己是铜头铁骨闷头向前,然而到了阳光下才发现,钢铁外壳早就生锈腐朽。手指轻轻一戳就是一个洞,带着血腥气的棕红铁锈末簌簌下落。
在阳光下自我欺骗的力量会被弱化,这多可怕。
而那段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的暧昧,如同春风过荒原,只是盐碱地长不出玫瑰。
“所以啊沈老板,在得知你的经历不是那么一帆风顺后,我忽然就释然了,就愿意和你说些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了。你说我是不是阴暗多了?”
倒也不是自己不幸福就不愿看见别人好,许溪竹只是觉得,有类似经历起伏和创伤体验的人才可能产生共鸣。一帆风顺的人是难以理解她这种人内心的一波三折和自我拉扯的。
沈林舟看着许溪竹一脸狡黠洒脱的笑容,仿佛不是在讲述自己的阴暗面,而是提出什么机智有趣的想法,心想这人又在扮演变形金刚了。
“曾经困扰我的,现在成为让你接受我的,这挺好的。”沈林舟觉得很值。
今天和许溪竹剖白家庭往事,不可谓不冲动,他内心也经历了一番动荡,不知道许溪竹听完后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引起更深的恐惧抵触,或者对自己的复杂家事避之不及,从而疏远自己。
沈林舟不知道,但总得迈出尝试的第一步。他理想中的感情是可以分享、接受彼此的阴暗面,许溪竹的经历也证明这一点,她靠伪装的阳光和高能量固然可以吸引同样高能量的人,但她的内在支撑不了长久的伪装。那么她支撑不住时,阳光能否接住碎裂的月亮?
阳光能不能不知道,但他能,沈林舟想。如果有需要,他想化身月亮船,载着月亮漫游流浪。
许溪竹不自在地挑眉,不知是被沈林舟的话还是目光烫到。他眼里的共情太过鲜明,甚至让许溪竹尝到一丝心疼的味道,她还不能适应被投注这样的感情。
“就当作我们第二次交换秘密吧,老板!”许溪竹伸出右手,等待与沈林舟握手达成合意。
许溪竹现在已经会主动袒露一部分自我,然后在两人情感链接逐渐有加深迹象时,甩出一句话让气氛戛然而止,在他们之间设定一道情感防火墙。多么明确的界限感,还真是一点缝隙都不留啊!
沈林舟无声叹气,和许溪竹完成一个礼节性握手。
“好了老板,我们来做点快乐的事情对冲低落的情绪!”许溪竹语调轻快,低头在一摞资料中抽出几页稿纸,顺手打开笔记本电脑。
沈林舟对这个措辞有些心动,“什么快乐的事?”
“当然是工作啦。”许溪竹已经拿起笔,一副要开临时会议的模样。
沈林舟刚冒头的那点期待立马缩了回去,“没见过比老板还热爱工作的员工。”
“那是您没真正上过班好吗?”许溪竹将几页草图放到沈林舟面前,“员工要是还没老板积极,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槽是要吐的,工作也是要做的。
许溪竹就沈林舟下午在会议上提到的三项设计提出了融合构想,竹编的融入使陶瓷多了生机和坚韧。关于讨论中需要添加的部分,她也给出了自己的想法。
沈林舟拿着草稿看的津津有味,还在旁边写满备忘和批注。
“老板你不用着急,时间不早了还是要注意休息。这些初稿您带回去慢慢看,回头我们去工作室详谈哈……”
“要不我送您……哎呀对哦,我喝酒了没法开车,真是不好意思!那老板慢走!”
在许溪竹一连串“甜言蜜语”的轰击下,沈林舟还没从设计思考中抽离出来,人就已经站在了大门外。楼道灯光昏黄,沈林舟一手拿着牛奶瓶,一手拿着设计稿,一脸懵地看向面前紧闭的大门。
门锁扣合的声音像道分水岭,许溪竹脸上的笑容在关门瞬间褪去,贴在门板上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她胸口剧烈抽动,只能吸气无法呼气。
许溪竹像条搁浅的鱼,吸入过量的空气使她腹部似乎成了肺的延伸,也跟着抽痛起来。
“没事没事,倒数三十……”她闭眼缓解眩晕和紧张感,尽可能跟着节奏调整呼吸,“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门外响起微弱的脚步声,沈林舟走了。
数到“五”的时候,许溪竹终于把那口在气管中快积压成坚硬石块的气吐了出来,只是心跳仍然剧烈,连带左半侧身体都在抽搐发麻。
她扶着家具挪动到书桌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药盒。
灯光是暖色,但光滑的药盒反射出苍白的冷光。许溪竹与药盒无声对峙着。
良久,许溪竹咬牙将药盒关回抽屉,语带轻蔑:“这次只用了二十五秒,我赢了。”
她来到窗口向楼下张望,玻璃映出闪着水光的脸,许溪竹才发现整张脸都被水液浸透,液体流进嘴巴尝到微咸的滋味,她不想去分辨那是什么。她只是生病了,那只是症状之一,不能代表任何东西。
沈林舟的背影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他正要转弯离开小区。
许溪竹轻叹一口气,在玻璃上铺开一片白雾,模糊了视线。她有些疲惫,虽然目前这样的症状出现频率和时长都明显降低,但结束后她仍像刚游完一千米,身体如灌铅般沉重。
在她思绪飘忽的几秒间,白雾从边缘缓缓消散,玻璃重新映出她涨红的脸和雾蒙蒙的双眼。
看清外面的人影时,许溪竹猛地一个激灵——她以为沈林舟已经转过弯道离开,没想到他还在原地,并且转身看向自己。
许溪竹下意识想躲到窗帘后,她并不像被沈林舟发现自己在目送他离开,更不认为自己现在的状态适合被人看见。
一只脚刚移动半步,她忽然反应过来——相隔这么远的距离,沈林舟最多能看到模糊人形,怎么可能看见自己的神态表情。
于是她踮起脚,向沈林舟挥手告别,手臂挥动出欢快的弧度。
沈林舟回以招手,总算转过弯道离开了。
许溪竹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手臂挥舞带动嘴角上扬起弧度,好像真的在开心地与朋友告别。
她不知道这样到底算好还是糟。
那就不想了,时间还早,还够她做两篇英语阅读。
虽然和工作室签约,但许溪竹深知这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如今各行各业的不确定性那么大,谁知道自己能在一个岗位上做多久。更何况艺术创作的生命周期更不稳定,市场偏好、个人灵感、技术水平等等过多的因素在其中起作用。
她不能停止学习,她必须不断拓阔自己的能力边界,寻找自己真正热爱并能为之深入探求的东西。
她要继续练好英语,不仅是应试,更要强化听力口语的弱项。工作室与国外常有合作,她需要能和外国伙伴流畅交流。她也不愿意放下专业,无论如何数据分析、经管知识总还是有用的。
想做的太多,难免产生焦虑。许溪竹这两年为数不多的进步之一可能就是,虽然想要的依旧很多,但她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贪婪”,并愿意为之慢慢前进。
如果注定自己不能与大多数人同步,就接受自己的特殊。跟不上社会时钟,就按自己的表走吧。
生命就是一场巨大的服从性实验,不想服从别人,就得服从自己。
许溪竹在复盘阅读错题时,收到沈林舟的消息,说自己已经到家,她顺手回了个“晚安”的表情。
沈林舟看着手机上钻进毯子挥手说“晚安”的小猫,想起许溪竹在窗口蹦跳招手的模样,不自觉漾起微笑。
他没去管滴水的头发,将毛巾甩在椅背。浴袍半敞露出大片胸膛,水珠顺着清晰的肌肉线条滚落浴袍遮挡的地方。
窗台并排的两个草莓牛奶玻璃瓶,一瓶插着青翠竹枝,一瓶插着几朵皎白山茶。他轻抚竹叶,对着它们拍了张照发送给许溪竹,配句“晚安”。
不出所料,许溪竹没有再回复。
沈林舟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工作邮件。当看到一封来自法国的加密邮件时,忽然产生被拉回现实的恍惚感。
他沉浸在与许溪竹的中,得到精神和情感上的释放。但现实的问题并没有过去,母亲这次安排相亲不成,还会有下次吗?或者使用别的方法施压逼迫自己就范呢?
从床头柜取出两颗白色药片吞下,沈林舟随手打开床头摆放着的木盒。竹节玉簪安静躺在盒中,在灯光下泛着莹润光泽。
“什么时候你的主人才能心甘情愿地带走你呢?”他对着竹簪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