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翻找的是她放内衣裤的抽屉。

“你在干嘛？那是我放内衣的抽屉，我说了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她的声音尖利的快要破音。

“喊什么喊！我不找怎么知道没有！人不大脾气不小……”

父亲出了房门，许溪竹立刻扑上去关门反锁。

她走到衣柜抽屉旁，由于关得仓促，内衣肩带半截卡在外面。拉开抽屉，里面原本叠得整齐的内衣裤被翻乱，一条冰丝内裤整个被抽了出来，柔软地躺在其他衣裤上面，有些皱皱巴巴。

许溪竹扯出那条底裤，裤腰却挂在了旁边的螺丝上。她用力一拽，裤腰撕开一条口子。

没关系，反正都是要碎的。她拿起桌上的剪刀，将那条裤子剪成无数细小的碎末，装进垃圾袋打上死结。舒服了。

晚上九点半父母准时关灯上床睡觉。难得安宁的时刻，许溪竹先复习刷题三个小时。

放下书本将剩余东西装箱后，她从帆布包里摸出针线包和医用酒精。

针尖刺破皮肤搭上竹刺向外来回挑动，像是在和竹刺招手说“嘿朋友出来啊”。许溪竹心里给两方编排着台词，觉得自己幼稚无聊却又乐在其中。

针挑、挤压，花了半个小时总算把所有刺都挑出来。

酒精棉球盖上伤口的瞬间，酒精的蛰痛和棉球用力摩擦伤口的钝痛混在一起，一天的疲惫烦躁都被消杀。

她对疼痛有瘾，相比碘伏双氧水这些温和的消毒水，酒精反而成了她的精神兴奋剂。

许溪竹忙着搬家的两天，沈林舟跑了几家当地的工厂，挑选一处合适的租用设备工作台。

刚来那晚上楼休息时，他被走廊里的花瓶吸引。素胎梅瓶他很熟悉，曾经他因瓶口内侧一个独特的六芒星印记对这个瓶子多看了几眼。他法国的艺术老师很喜欢在作品上留下这个印记，但阿婆说花瓶是地摊买的，他就只当是缘分巧合。

但这次再见，瓷瓶外面多了一层竹编。

陈阿婆说这瓶子之前被邻居家的大孙子用玩具剑砸破，裂成了三瓣。许溪竹看她十分珍惜这件老物，就尝试用竹编修复。

沈林舟俯身观察，三根竹丝拧成麻花状，沿着瓶腹上扇形裂痕游走出松针纹。竹青与竹黄分层染色，在裂纹转折处仿出钴料流淌的天然肌理。竹丝勾连出远山轮廓，在瓶腰收紧聚拢碎瓷。

从瓶口看进去，内侧用宽厚竹片做支撑，篾片与瓶腹弧度贴合。外侧竹编补丁与内侧骨架连接固定，进一步提高了碎瓷重组后的稳定性。

沈林舟不禁想起前几年在苏富比拍场见过的明代“绫绢补瓷”技法，像人类缝合伤口那样，用蚕金线“缝补”碎瓷。只不过许溪竹用竹篾代替了失传的蚕金线。

他忽然很期待三天后再次见到许溪竹，想了解这位姑娘是艺术专业还是兴趣爱好，是否系统学习过这些古法技术。但不论哪个，其中的巧思巧技都令人眼前一亮难以忘记。

因而第三天下午他早早结束工作，回家等待来做竹编的许溪竹，希望能和她好好聊聊创作灵感，从竹编修复瓷瓶就可以看出她脑子里有很多新奇的想法。可是一直等到天黑，许溪竹也没有来。

沈林舟第二天向陈阿婆旁敲侧击，“阿婆的小徒弟昨天怎么没来？我看那边又攒了几个快递包裹了，要不我今天帮您去寄了吧。”

“阿竹说扭到腰了，得在家歇两天。” 陈阿婆将粥碗递给沈林舟，示意他坐下吃饭去，“你要是有事就去忙，我自己走去快递站就行。”

沈林舟垂下眼，脑筋半分钟绕县城跑了三圈半——

腰伤了？严不严重？是不是搬家时搬重物受伤了？还是那天被他们的皮卡刮蹭就有暗伤了？要不要发个信息询问？可是自己没有她的微信啊……问陈阿婆要联系方式？会不会太唐突了？毕竟他们仅有一面、不严格来说是两面之缘……

“没事我顺路，吃完饭就去寄。”

沈林舟说完，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扒饭。

沈林舟最终还是没去联系许溪竹，不熟悉的人的关心容易被视为一种打扰，他不想显得太没边界感。

但如果是路上偶遇，还是很有必要提供关怀和帮助。

这天下午他忙完工作，开着租来的吉普准备回住处时，被人行道上一个弯腰贴墙、扣着砖缝蹒跚前行的身影吸引。这壁虎般的走路方式，是许溪竹？

沈林舟靠边停车，回过头来冲那个背影大喊：“许溪竹！”

背影僵硬一瞬缓缓转头，许溪竹的上身似乎还不能扭动，像只企鹅一样笨拙转身。她还没转过半圈，沈林舟就已大步跑到面前。

“怎么一个人？听陈阿婆说你腰伤了。”

“扭了一下，医生说是小关节错位，已经给我掰回来了。”

昨天搬家时，许溪竹抱着二十几斤重的箱子上楼，本想一鼓作气结果“嘎嘣”岔气，瞬间一股触电般的痛感从尾椎灌入向上蔓延。到了晚上，整片腰腹痛得无法活动，体温都比别处高出几度。今天早上更是连床都起不来，似乎失去了对下半身的控制。

“你才24岁就成这样了你可怎么办啊？学习又没学出来什么，还成天坐在那儿把腰搞坏了。你说你还能干什么？”母亲一边支着手臂让她借力爬起，一边斜眼满脸不耐烦地睨着她。

最终决定让许溪竹卧床休养几天，父母都出门后，她在镜子前撩起上衣。身体从腰部弯成一个折角，整个人向右侧倾倒。她既无法摆正身体，也无法再躺下去。无法弯腰无法搭车，她花了一个小时走去距离不足一公里的医院。

转药的塑料袋挂在手腕，许溪竹虽转过身，一手还在身后扶墙支撑。

“我送你回去吧，吉普后座宽敞，你可以趴在座椅上。”沈林舟指向停在不远处的车，腰部受伤的人趴卧会减轻腰椎压迫。

腰椎又是突如其来的一股刺痛，许溪竹摇晃了一下，沈林舟下意识伸手搀扶。

“啪”的一声，许溪竹挥手打开离自己还有十几厘米的手，那只手清秀白皙，指甲圆润干净，虎口处还有一个月牙形的疤痕。

被打开的沈林舟愣了，打人的许溪竹自己也愣了。

两人漫长的沉默中，只有塑料袋哗啦啦的声音填补裂隙。

沈林舟率先打破尴尬，“抱歉，冒犯了。”

他笑得温润有力，许溪竹却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猛然低下头，让人看不清眼中情绪。“没……不好意思，我现在还不方便弯腰，很难坐进车里。我先走了，谢谢你。”

没等沈林舟回应，许溪竹就转身离开。动作有些大导致腰椎阵阵作痛，她也没有停下来。

她突然很委屈。

从小到大与男同学接触，都会被严加盘问。放学路上一声“再见”，偶尔有男生向自己询问作业，父母都会一脸严肃地盘问对方姓名班级，“为什么找你”、“为什么不着别人”，看着自己的表情就像是货真价实抓到了“早恋”。

许溪竹以为这种情况长大后就会好，但上大学时的某个夏天，自己穿着一条长度接近脚踝的连衣裙，上身还套着一件长袖防晒。路上偶遇几个路人，若有似无地看了自己几眼，同路的母亲回去后直接给了自己一巴掌，说她上个大学一门心思全在打扮上，穿衣一股风尘气，走在路上才那么惹眼。

不得不承认，许溪竹心再大还是被“风尘气”这个词砸得头脑发懵。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在一个母亲眼中女儿可以是这种形象。

或许她的裙摆应该再长一些，直到扎根进土里长成一棵立在路边的行道树。无人多看一眼，遇见了也只会默默绕开，才算得上端庄得体。

许溪竹以为这些不会对她造成影响，她有自己成熟独立的价值观念。但沈林舟伸手过来时，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挥开，她怕被人看见自己与异性接触、害怕父母的盘问，这种恐惧像是条件反射，而这种自然的反应让她陷入更深的恐惧——自己好像真的出问题了。那些装腔作势的开朗豁达没用，那些仿佛刻在基因里的拧巴无解。

所以困住她的真的是这座城吗？

她病了，这病治不好，她永远不可能真正实现自己的逃离愿望。

沈林舟在原地站了许久，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许溪竹的背影似乎很难过。

母亲特有的来电铃声唤醒沉默的雕像，第三次振铃时沈林舟才拿出手机接通。

“要给依依的礼物你着手准备了吗？你江叔叔说昨天联系你了。”

昨天母亲的老朋友江叔联系到他，说自己的女儿事业有成，二十七岁就凭借自己的努力购置了第一套房产。作为父亲想要订制一件陶瓷花瓶送给女儿作新居贺礼，希望花瓶风格清雅、造型独特，最好能与竹子联系，取竹子“节节高”的吉祥寓意。

“江叔跟我说了，我最近手里有活，排期可能得……”

“我不管你在折腾什么，依依的礼物是首位，她爸妈和我几十年的老朋友了。现在才三月初，六月底你必须带着礼物回来，到时候我也会回国和你江叔叔他们见一面。三个月时间够宽裕了。”

“为什么还要我回去？我这边房子工厂都租了一年。”

母亲那边沉默了片刻，“你说为什么叫你回来，大家一起见个面吃个饭，不理解？你都27了我这个当妈的不管难道要那个女人管？你叫了那么多年妈人家怎么安排你的你看不明白？”

沈林舟扯开围巾让冷风灌入衣领，“妈，说好我们之间不提她的。你心脏不好不要生气，我会回来，你安心。”

他在寒风中叹息，白雾迷蒙了双眼。“困兽”系列难产，是否因为自己本也是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