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倒春寒带来的雪粒子扑在窗棂上,陈阿婆的竹编工坊里浮动着经年的苦香。
说是竹编工坊,其实是商住一体的独门小院。
禾阳是窝缩在连绵群山中的小县城,她们这里的镇子也带着些古韵。
许溪竹骑着自行车载着一筐快递包裹,穿梭于纵横交错的巷道。街道两边是红漆木门的古朴商铺,铺子后直接连着家家户户的住处。
陈阿婆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竹编手艺人,那时1厘米的竹片能完美分出24层。
许溪竹是陈阿婆近年来唯一的亲传、单传、并有望得到真传的关门弟子。
虽然收这位徒弟也才不过大半年,而且还是“兼职徒弟”。
如果说许溪竹前23年的人生顺风顺水,是人见人夸的好学生乖乖女,从小到大没让家长操过心,那么事情的急转直下就发生在大学毕业这年。
她在考研第二天中午突发疾病导致晕厥,错过了下午的专业课考试,事后还花费一个多月时间恢复正常行为能力。这几乎花光她大学期间所有积蓄,银行卡里仅剩的几百块钱甚至无法支撑她找到工作。
无奈之下回到家乡禾阳,准备再给自己一年时间,她要赚钱、要考上理想中的学校。
其实她的目标后还有一句,就是永远逃离这里。
大学时以为自己能实现逃离,却被一场疾病打回原形。但当时的她或许没有想到,重回想要脱离之地,再逃出去会经历那么多痛苦与不易。
备考的同时为了攒学费生活费,许溪竹兼职做家教。某次偶然在陈阿婆家避雨,对竹编“一见钟情”。
原本按照许溪竹赚钱的迫切需求,竹编这种投入产出比过低的活动根本不会考虑。但技艺除了谋生手段外,似乎带给她额外的、不可说的精神愉悦。
于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摒除对效率、回报率的考虑,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学习竹编,还顺手帮阿婆弄了个“竹韵直播间”,竹匾竹篓让一众城市看客高呼童年记忆,竹铃竹蜻蜓让小孩和年轻人们倍感新奇。
竹编有了销路,许溪竹的工作又多了一项打包发快递,这也为她带来一笔额不错的收入分成。
第三次扶正后座的竹筐时,许溪竹的手指已经冻得泛青。筐里装着十二生肖竹编的快递盒簌簌作响,融雪在路上结出薄冰,自行车轮碾过时发出细碎的脆响。
转过老茶馆的飞檐,皮卡车的喇叭声来得猝不及防。她猛地捏紧车闸,后轮在冰面打横的瞬间,竹筐系带应声而断。快递包擦着黑色保险杠滚落,在雪地上划出凌乱的白痕。
小皮卡急刹停下,险些装上路边卖炒货的棚子。车门擦着许溪竹撑地的小腿,再偏一厘米她的左腿今天就得折在这里。
“没事吧?”
一个年轻男人从副驾驶跳下来,驼色羊绒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叠穿的衬衫和羊绒马甲。他弯腰捡起滚到车门旁的快递盒,露出手腕上一眼就知道价值不菲的机械腕表,一副和小县城格格不入的打扮。
男人的头发沾了碎雪,有几缕贴在额头上,衬得中间一双琥珀色眼睛清澈透亮。
许溪竹身手矫健,车子虽然倒了但双腿及时撑地,人没有摔倒。她扶起自行车,看了眼皮卡车牌,是外地牌照。
男人已经上前帮她扶起竹筐,还好有系带在筐口拦挡,只有两三个盒子掉出去。
“抱歉抱歉,有没有摔伤?”
这时司机也从车上下来,对着她一个劲道歉。
“没事,没摔着。”许溪竹快速清点包裹,想着发货前还得打开检查有没有摔坏。
“赶时间,”许溪竹将竹筐放回后座简单固定,转身指向身后,“前面丁字路口,那里是个坡道,上面还有好几户人家,结冰时里面出来的车经常刹不住。”
话音未落许溪竹就蹬车离开,留男人和司机愣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男人才意识到许溪竹是在提醒他们这两个不熟悉路况的外地人,这里没有红绿灯,前面那个丁字路口是危险路段。
感到手中毛绒绒的触感,男人迎着风雪呼喊:“你的帽子落下了!”
背影已变成一个小点的许溪竹自然没有听到,男人白吃了一嘴雪花片。
最后一张快递单贴上包裹,回程路上雪下得更密,耳朵冻得有点僵,她这才发现把陈阿婆的帽子丢了。
“阿婆,我回来了。” 许溪竹撩起青布棉帘钻进温暖的屋子里,将一袋子还冒着热气的炸肉圆炸麻团放在桌上。
陈阿婆饮食清淡养生,但不时也馋这口炸物。她教竹编手艺不收钱,许溪竹买贵重的东西阿婆势必不收,平时遇到阿婆喜欢的食物或日常用品,就顺手买几件带来。
阿婆见许溪竹头发被雪水打湿,递上一条干毛巾让她快擦干,当心头痛。
许溪竹摘下抓夹,展开毛巾盖在头上一通揉搓,外面忽然传来叫门声。
“陈阿婆,在家吗?”
这声音有些耳熟,许溪竹撩开半边棉帘,四目相对均是一怔,连阿婆询问“是谁”也无人理会。
不久前才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此时抱着一捆新竹站在门口,羊绒大衣下摆溅上些许泥点,但仍然风度翩翩。
许溪竹一手撩开帘子,一手扶着头上的毛巾,头发摩擦产生静电,蓬松地支楞着。
男人先是被这造型定格几秒,继而绽出灿烂的笑容,“是你啊!”
“找陈阿婆吗?先进来吧。”许溪竹轻轻点头,将门帘撩高了点。
“哎呀小沈来了!还是你上次住的那间房已经帮你收拾出来了,听说你要来阿婆年前就打扫干净晒好被子等着你嘞!”
小沈,全名沈林舟,陶瓷艺术和现代装置艺术设计师。其多项作品在法国艺术展展出获奖,许溪竹印象最深的是一件名为“解离与重构”的作品,用钢丝悬挂破碎的瓷片构成动态装置,通过光影投射在地面形成流动的“裂痕”。
两年前沈林舟旅法归来,开办个人工作室。第一场展览推出光影陶瓷装置,悬挂数百件透光薄胎镂空瓷碗,内部嵌入LED光源,通过程序控制光色变化,营造“呼吸感”空间。
这场展会就在许溪竹大学所在城市,她还去了现场,站在装置下举目四望,可以体验被包裹在剧烈跳动的心脏中的视觉冲击。
多年前沈林舟机缘巧合下来过这里,喜欢这份依山傍水竹木环绕的宁静,在陈阿婆家租了一间空房。屋子整洁安静,陈阿婆人也十分亲和好相处,沈林舟每次来这边待上几天就都住在陈阿婆家里,两人逐渐熟络起来。
这次他的“困兽”系列新作陷入创作瓶颈,如何体现困兽?笼子?发狂狰狞的野兽?都不是想通过陶瓷和现代装置艺术结合进行艺术构建的沈林舟想要的。
材料是温润的、剔透的,如何用这种特质表现困顿狂野和黑色生命力的角斗,成了他的阶段性难题。
因此他再次来到禾阳这座古朴小县城,期待会有不一样的感触和心境。
“碰巧遇上有人刚进山砍的冬竹,这个时节的竹子最防蛀,就给您带一些过来。还是放院子后面的库房里?”
“哎好好好,慢点啊。”
陈阿婆摘下沈林舟挂在肩上的背包。许溪竹帮沈林舟一起把竹子抬进库房,她发尾弯起一个小圆勾,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瘦白修长的双手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盖,用力抓握竹捆时青筋凸起,看起来莫名性感有力。
或许是搞艺术的人喜欢构架自己的语言体系,在沈林舟心里性感与性别无关,与性征无关,而是性格性情的外化体现。就像许溪竹的手,让他看一眼就能联想到这双手握着篾刀势不可挡地破开竹篾,更抽象一点,他似乎能看到了这双手握着尖利的篾条反手刺入生活扮演的鬼脸,凸起的血管纹路像是叛逆与不甘燃起的火焰。
沈林舟移开视线,收敛过于发散的想象,他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领悟。
安置好竹子,沈林舟从衣兜里拿出个枣红色毛线帽子,“这是你的吧?”
果然是扶自行车那会儿掉了,许溪竹伸手去接,沈林舟却忽然收回手。指尖划过手背,沈林舟红了耳尖。
“抱歉,毛线勾在手表上了。”
沈林舟小心翼翼地解下被挂住的线头,将帽子还给许溪竹。两人在陈阿婆面前默契地都没有提起之前见过,怕老人家担心。
她转身进入院子,将仍带体温的帽子浸入水盆,搓洗后晾在房檐下。
“阿婆,帽子我洗干净晾着了,先走了一会儿还有课呢。明后两天我就不过来了,搬家事情比较多。”
许溪竹风风火火地离开,陈阿婆向沈林舟解释,溪竹要赶去给中学生做家教,她想继续读书,要努力攒学费。又说溪竹心灵手巧一学就会,还帮自己弄直播卖些竹编小玩意,让自己平时有事做,感觉日子有趣很多。
沈林舟边听边看着微微摇晃的帽子,忽然有点希望那抹枣红是属于她的。
许溪竹补完课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
水池周围摆着一圈锅碗瓢盆,她洗完手开始清洗,白天劈篾条时扎进竹刺的地方被洗洁精蛰得又痒又疼。
清理完厨房,许溪竹回到卧室打包行李,家里她的东西不多,一晚上就能收拾好。
母亲悄无声息地进来视察溪竹的房间,蹲下翻看地上的一摞废纸,“哎呀,这么简单的数字是小学题吗!你们考研就考这些?这种东西学了有什么用嘛?”
“这不是小学数学,这是矩阵。”许溪竹看着草稿纸上的线性代数题目,淡淡回应。
母亲发出不屑的嘘声,“难怪现在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大学生做小学题,和我们那时候学的比起来差远了。人家王姨女儿在县医院当护士,月薪三千八!你呢?你能干什么!”
许溪竹没有反驳,只是用手指在竹刺冒头的地方摩梭,带着竹刺在皮肉里搅动。她觉得呼吸顺畅了很多。
“真是学傻了,话也不会说人也不会做。国考连面试都进不了,亏我成天给你转发人家老师的视频……”
母亲为她的考试花了不少心思。刷短视频时看到“国考150分一点都不难”、“记住这三点,申论80分”、“去年姐就是这样10天上岸的”之类的标题,都会把视频转发给她。
因此得知她的成绩时,母亲失望透顶:“为什么人家轻松考150,你连面试都进不了!你说说你能干什么?学习的苦生活的苦一个都吃不了!”
许溪竹依旧微笑不发一言,沉默不是天生的,只是在经年累月中早已知道每句话之后的结果。性格的养成,无非是在既定环境求生中的适应性摸索。
在许溪竹开始打包衣柜里的被褥时,父亲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我的工具在不在你这儿?”
说着就去衣柜里翻找。
“你的什么工具?为什么会在我的衣柜?”
然而当她回头时,再一次感到一口气梗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