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美人蛇
善应把捡好的枯枝拿草绳捆成一捆，又把筐子里的败叶用脚踩实，两手提着颠了颠重量，不轻不重。正想着把柴火摞一起背回去，还没抬头，老树一阵簌簌抖动，旧叶子“哗啦啦”落了满头满脸。
叶子飘在光头上，有点痒。善应搔搔头，把浑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拍打一遍，重新提起装满叶子的竹筐。
半边肩膀已经挂上了竹筐背带，头顶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他的身上又一次沾了不少叶子。有一些看上去明明很新，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脱落的。
善应生气了，这是山里的野猴子又来捣乱了？
竹筐丢在脚边，善应两手叉腰抬起头，憋了一肚子训斥话语，可惜尚未开口，就见一个什么东西对着他光溜溜的脑门砸了过来。
好痛！
一个松塔从树上落下来，准确砸到善应的脑袋后落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两圈，眨眼消失在满地落叶中。
善应疼得一下子捂住了额角，眼睛里很快泛了一层水光。冲着老树根上用力踹了一脚，他忿忿仰头，“胆子越来越肥了你们这些小畜生！光明正大地偷东西不够，现在都敢直接挑衅人了？”
茂密的树冠轻轻摇晃。
善应抽了根拇指粗的棍子凭空一比划，“——有本事你下来！个小畜生，你法师爷爷还治不了你了？！下来！”
说着说着又连踹了两脚。
浓绿的树冠中出现了两根手指，细长有力，手指探出，紧跟其后的是一截劲瘦的手腕。手腕翻转，拨开遮挡的叶子，随后，一张人的脸从浓绿中隐现出来。
——如玉一样的面孔，如血一样的丹砂，让人轻易想起翡翠赤珠。
一双漆黑如墨、亮如星辰的眼睛正似笑非笑，满是好奇地打量着他。
棍子“吧嗒”落地，善应乱了心跳，小沙弥默默收了怒火。
自己这是见到了妖精不成？
善应怕声音大了把人吓跑，费力仰着脖子，小心翼翼开口：“你是树精吗……你是不是树精？”
树上的美人有些诧异，拨开挡脸的树枝，“你看出我是妖精？”
“小僧说对了？小僧说对了是不是？！”善应兴奋地脸都红了，张口就是大声嚷嚷，把自己也吓到了，忙忙四下打量，见附近没人，这才重新放低了声音，“你真的是妖精呀？”
美人踩着树杈坐下来，露出了纤尘不染的裙裾足尖。他微微低下头，似笑非笑看着善应——善应这才留意到他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顺着肩膀的弧度垂下来，连每一根发梢都在闪着光。
善应讷讷：“……你真好看。”
美人微笑：“你真有眼光。”
善应脸红到了耳朵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突然又想起什么，结结巴巴地提醒，“我们这里是佛寺，你是树精，会，会有危险——”
“我不是树精，”美人打断他的提醒，抬起手，宽大的袖笼中，一条小青蛇绕着手臂盘旋而出，对着善应吐了吐信子，“我是蛇精。”
善应瞅着那只漂亮的手瞪大了眼睛，“可你是白色的……”
“我是白蛇，已经修成人形，这是青蛇，年纪尚小，还不能化成人形。”
“蛇精……”善应默默啃着自己的指关节，“那你会法术变化吗？”
“法术？你是指这个吗？”美人捏下一片叶子，手腕一转，一朵酒盅大小的金色丝绒花出现在了手上，随手一抛，那花朵便一路下落，飘飘忽忽，一直落到了善应的肩上，“送给你。”
花朵带来了淡淡的香气，善应拿在手里仔细闻着，左看右看，很怕下一瞬间它就不见了。
他也很害怕美人蛇就这么不见了。
“谢谢……”
“你是这寺庙里的和尚对吗？”
“嗯，其实，小僧还只是个沙弥……”
“我送你一朵花，你不邀请我进寺里坐坐吗？”
“我、我，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
“你是妖精嘛，”善应瘪瘪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委屈，“你们妖修炼什么的，都要吃人杀生，一旦入了我寺，肯定要被师祖他们惩罚的——”
腾空声响起，一朵巨大的白花从树上落下，花瓣样的裙裾遮挡了善应的视线，缓缓收拢后，一张放大的美人脸出现在善应面前。
“你是在担心我吗？”
这张脸美得太有侵略性，以至于靠近了，善应不仅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甚至连呼吸都被剥夺了。
“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我——”美人笑眯眯做了个鬼脸，一把扯住想要后退的小和尚，“坐下坐下，不要害怕嘛，我又没吃过人。”
“真的？”善应挨着他一起坐在树下，听闻他没有吃过人，立刻掩不住心中欢喜，“你真的没有害过人？”
“那是自然。我们这些妖精，和那些粗俗的家伙可不一样，我们身上一点一滴的法力都是自己修来的，承天地之精，享日月之华，沐自然之风，饮风云之露——天生天养。”
“真的？”
“你觉得呢？”美人一展袍袖，敞开胸怀，“你是寺里高僧，修行无边佛法，自有一双火眼金睛，那你可觉出我身上有一丝一毫邪佞之气？”
他的身上带着来自山林的草木之气，闻之使人心旷神怡。善应被夸得不好意思，垂了头，又忍不住一直看身边的美人蛇，小声道，“那倒是，其实你不说，我觉得你更像神仙。”
闻言，美人背过脸去，肩膀颤了颤。
“你怎么了？”
“无事，”美人重新转过脸来，除了眼角带了丝微微的水光，神情与方才无任何不同。他戳戳善应的肩膀，“嘿，小和尚——”
“——小僧法号善应。”
“善应……‘善’字辈，‘圆明净慧弘，易善非同中’，小了两辈……”
“你在说什么？”善应没听清美人蛇的嘟囔，脑袋扎到他面前，“什么小了两辈？”
“没什么呀，”美人蛇笑吟吟望着善应的眼睛，那幽深的黑色几乎要把人的魂都要吸进去，善应呆了半晌，忙忙垂下头，连念两声“阿弥陀佛”。
“你先前说，我若入了寺，会有师祖惩罚——什么师祖这么厉害呀，不会是吓唬人吧？”
“当然不是！”善应最怕被人误解，急赤白脸地解释，“小空相寺建寺几百年，不说已经作古的前辈先人，就说现在尚在人世的，法力高深的师祖们就多得是，能降妖除魔，能敲山震虎，能——”
美人蛇不动声色地打断这漫无边际的崇拜，“我可没听说过有这么厉害的法师。”
“真的有的！”
“那你说说看都有谁？”
“有，有——”善应说不上来，事实上，关于寺内前辈的光荣史，他也只是听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啊，原来真的是吹牛！”
“小僧没有！”善应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一脚踢在树根旁，突然福至心灵，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弘楔！”
“对，弘楔！”善应自我肯定一般用力点头，“我寺戒律堂堂主，弘楔法师——你一定听过他的大名！”
美人蛇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戒律堂堂主呀，难怪……可是，会打人罚人不等于他会法术呀？”
“他会的，他很厉害的！”善应嘴巴有些跟不上脑子，“他是世界上最怕妖怪的！”
“啊？”
“噗噗噗，”善应吐了吐舌头，“他是世界上最不怕妖怪的，武艺高强，佛法高深，紫色天雷一发，什么妖邪都得现出原形，乖乖投降，受我佛点化。”
“我不信。”
“真的真的！”
“那你喊他出来，我要见见他。”
“他是我寺的首座和尚，还是戒律堂堂主呢，怎么会随便就听小僧使唤？”
“那岂不是年纪老大，胡子一把？”
“没有没有，首座佛法高深，容颜不老，看起来就，就和你差不多大。”
“——和我一样好看吗？”
“不、不如你……不，是不一样的，首座他宝相庄严，正气凛然，威严端正，不可侵犯——”
美人蛇又一次转过脸去，这一次，肩膀颤动得更厉害了。
“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美人蛇揩掉眼角的水滴，笑眯眯看着他，“那你带我去见他，我自己去见识拜访总可以了吧？”
“还是不行呢……”
“为什么呀？难道他脾气暴躁，见人就打，见人就骂？”
“——不是的！”善应皱皱鼻子，有些不高兴，“虽然，虽然很多师兄都有些怕首座，但小僧觉得，小僧觉得其实首座并不可怕，他只是，只是，只是不苟言笑罢了。”
“哦，不苟言笑，那就是总是拉着个脸无聊无趣喽。”
“也不是这样……”善应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奇怪的误区，越解释，越败坏首座的名誉，他急得抓抓头，“对了，首座其实也不是很无趣，除了念佛除妖，首座也有自己的喜好的。”
“自己的喜好？快说说看。”
“就是，你知道吧，我们出家人是不留头发的，”说着，他瞄了一眼美人蛇黑缎子一样的长发，“所以梳子发簪什么都是没用的。但，首座就喜欢自己动手做木梳，还做了不止一把两把——你笑什么？！”
这次美人蛇没有来得及转过脸去，整个人直接笑崩了。
“小僧是说真的！”
“嗯嗯，真的真的，”他从掌心抬起头，整个脸上，眼角眉梢都是无边笑意，看得善应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善应摸摸头，“其实，嘿嘿，小僧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两人对笑了好一会儿，终于，日头渐高，笑意渐渐隐去了，美人蛇拉拉善应的袖子，“快带我去见见你们的首座吧，听你说的，我更想见他了呢。”
善应十分抱歉，“真的不行，其实，三日之前，首座应他人之请，外出降妖去了。”
美人蛇睁大了漂亮的眼睛，“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