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方才怎么了？”

刚刚红润的唇马上褪去了血色。双手捂着剧痛的小腹，弘楔艰难掀起眼皮，双眸聚光处，先看到了一张干净漂亮的脸。

天崩地裂一阵巨响，两人一起寻找声音来源，乱石纷飞中只看到一条三丈长的蛇尾，扫过之处屋檐砖墙登时坍塌大半。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这个，”纯嘉捡起地上的一块尖利碎石又随手抛掉，“你被砸了，如果不是贫道及时出手，这石头恐怕能将你开膛破肚。”

弘楔慢慢垂了眼眸。

“你不信呀？”纯嘉把脸凑到他面前，神情万分无辜，“贫道——”

“——谢谢你。”

“嗯？”

“我说，谢谢你，”弘楔重新抬起眼帘，神情专注诚恳，“我知道，是你救了我的命。”

他本想以命换命，给严柏风一条活路，只要砗磲融入严柏风身体，唤醒身体的主人，他自己将必死无疑。

他都已经快要成功了，生命之精几乎已经尽数转移，却在最后一刻被姓秦的击碎砗磲，功亏一篑。换命的法术即使不能成功，施术者也会生命大损，尤其是他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不死也会重伤不起数月。

当时姓秦的已经占了上风，根本不会给他恢复的机会。

横死当场才是最正常的。

而事实却是自己不仅留得性命，还早早清醒，除了法力耗尽身体虚弱，其他并无过多不适

——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是眼前这个人救了自己。

他看着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睛，又一次低哑着嗓音开口：“谢谢你。”

纯嘉眨眨眼睛，心中大奇：秃驴也有不梗着脖子跟自己犟的时候啦？

他一时又有了兴致，“客气客气~莫说你我有缘，便是看在小净真的面子上贫道也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他饶有兴趣地盯着地上的僧人，“快说说，你到底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的？你真斗不过那个臭牛鼻子呀？”

他一提姓秦的，弘楔疲累至极的大脑突然想起什么，双臂费力撑起身体望着赤红的夜空，“和他交手的是谁？！便是那羽衣人吗？”

“是他，”纯嘉瞥了眼半空，数以万计的火种拢在一起，汇聚成了一只烈焰凤凰。凤凰熊熊燃烧，气势骇人，所过之处一片焦枯，纯嘉制造的霜雪早已不见半点痕迹。就在他们抬头的时候，凤凰首尾逐渐收拢，羽衣人被围困其中，左冲右突，无法逃脱。

局势已经十分明朗。

弘楔扯住了纯嘉的衣袖：“——你不去帮他吗？”

纯嘉摊摊手，“他脑筋不清醒了已经，救或是不救都是一样的。”

其实，从知道严柏风死去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这个结局早已注定，无法更改。

“怎么可能一样？！”弘楔急得失了声，“姓秦的想要捕获他来炼丹——”

“蛇为阴，禽为阳，”纯嘉点点头，“阴阳一体——羽衣人确实是世间罕见的丹药圣品，认真来说，说是千年难寻也毫不为过。”

弘楔做了个深呼吸，喉咙被空气中的热流灼得干裂，让他说话困难。他这会儿已经清楚这个妖道不能以常理劝之，情急之下反生急智，“你不是说过吗，他可能是世间最后一个羽衣族人了，哪怕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世间的唯一，他的性命也是值得救的，不是吗？”

纯嘉扬了扬眉。

就在他们争论的时间里，战况已经尘埃落定。凤凰变幻成了四条狰狞的火龙，盘旋在半空，寸寸收拢，围困其中的羽衣人痛苦翻滚，哀吼声时隐时现。

残砖瓦砾，遍地狼藉，焚烧的气息飘散在现场的每一个人鼻端。

严贞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蔽身处现身，身后跟着探头探脑吃手的儿子，见秦道长那边大局已定，瞥一眼无人照管的尸首，她立时将矛头对准了石头一样的梅氏。

“毒妇，我风弟待你如何，整个白露镇有目共睹！我早知你父女二人觊觎我严家家产，本以为只是贪婪，不曾想竟是存了毁我严家的意图，手段之狠辣世间难寻！”

梅氏的沉默并不能影响她的痛斥，说到恨处，她突然抬高音调，“没出息的东西，打算藏一辈子吗？还不滚出来？！”

几个挂了彩的家丁三三两两走出来，靠近了严贞，皆是战战兢兢。

“你，去请回夫人老夫人，若是老夫人行动不便，那便只把夫人请回。”

“你，去报官，就说我严府出了命案，家门不幸，事出紧急，深夜来请望陈大人见谅。”

两个被指派的家丁讷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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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道长念动咒语，往熊熊烈焰中又加了一把火，咒语落地，原本赤红的火焰竟变成了幽幽的蓝色。

半空中，烧焦的气息越发浓重。

“阿娘，看，焰火！”

严贞摸摸儿子的头，收回目光，心中大石落下一半。这一晚虽穷尽心力，一波三折，可终究结果还是好的，除了有些对不起风弟——不过，这都是命。

人要学会认命。

想到这里，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被众人忽略多时的严柏风身上，“你们两个，速去寻找干净衣衫被褥，不能让风弟就这么冷着——”

“啊——”

一声尖叫突兀地打断了严贞的命令。

纯嘉也被吓了一跳。尖叫声是沉默了许久的梅氏发出来的，她虽不得动弹，这会儿却是死死盯着纯嘉，眼睛里只剩哀求。

“道长，求你了，我知道你能救他，求你了！”

待纯嘉想明白梅氏的意思，他又吃了一惊。他指指身处地狱烈火中的羽衣人，“你求我救他？”

梅氏眼中流出了泪，“哥哥已经……他不会愿意看到他这个样子的……”

纯嘉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弘楔抓紧了他的胳膊，“——纯嘉道长！”

好吧好吧。

严贞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变数，立刻抬高音调示警：“秦道长小心——”

她的示警及时精准，只可惜毫无用处。

手指对着虚空拨拢，倾洒的月光被搅动，慢慢形成漩涡，又汇成了光华璀璨的天河，流淌过干灼的夜空，缥缈远去，带走了一切热火。

孩童看不懂大人眼中的惊慌，只为这世间奇景雀跃高喊，直到被母亲一把捂住了嘴，呜呜咽咽。

只要再有半个时辰，秦道长就能将羽衣人炼化成丹。这种世间罕见、只在秘传经书中见到的上古奇兽，今日有幸得见，且得以捕获，正可谓天赐机缘。丹药若成，自己的修为增进绝对不止一层两层，甚至能够突破肉身限制，进入新的境界。此等幸事，哪怕搭上一个万魂绞杀阵也十分值得。

偏偏遇上了不长眼半路截胡的！

秦道长心中发恨，只恨自己先前太过大意，没把那年轻道士放在眼里，不曾想竟是个真有本事的。

他的心中潜藏着另一种恐惧，关于对方身份能力的猜测，这恐惧让他不敢深想，因为一旦深想，那结果恐怕会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面对的。

半空中，羽衣人的挣扎哀吼渐渐微弱。

那张年轻美丽的脸依旧是神色不动，此刻却带了让人咬牙切齿的讥讽。

秦道长默念火铃咒，念罢手腕一转，剑尖直指地上的道士。

赤色的火焰迅疾如电，直扑对方面门——他已打定主意奇袭，趁着对方防御的时机，携羽衣人直接遁走。哪知尚未收势，对方举重若轻，一口清气吐出，放出的火焰如被控制，反向自己袭来。

消去火焰已经来不及，秦道长慌忙躲闪，脚步杂乱之际，一股大力猛地袭来，他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又被人狠狠掼在了地上。

从半空砸在地上，在尖叫声里，秦道长眼前发黑，浑身剧痛。

尘土飞扬，连声呛咳，睁眼，一双干净的丝履出现在面前。

“我分你一半！”

“嗯？”

“你我二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是说炼化羽衣人的丹药！”他不顾身上狼狈，死死盯着头顶上的人，“贫道虽不才，可要真拼起命来，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况且你一人也不好将他整个吞下——何必争得你死我活，不若你我各退一步，分而取之！”

见他轻易妥协，严贞急了，放开儿子凑到他面前，“秦道长，您如何——”

“——闭嘴！”秦道长狠戾地阻止了严贞后面的话，依旧死死盯着年轻的道士，“如何？”

纯嘉忍不住笑了，他在对方面前蹲下，“你说，你若拼起命来，贫道未必能全身而退？”说到这里，他垂了眼睑，微微俯视着对方的眼睛，“你要不要试试？”

就这么一眼，强横的压力几乎迫得人抬不起头来。秦道长强撑着自己不去躲避他的眼神，“你，若是不满意，我也可以再让一步，总之我愿意和解——”

“你拜师学艺的时候，你的师父难道没有告诉过你，若形势比人强，就该乖乖闭嘴吗？”

“你——”

“纯嘉道长——”

“小弘楔又发善心啦？”纯嘉轻笑一声，回头安抚，“放心，贫道心善。”

弘楔没有接他的话，他的目光遥望夜空，纯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被一片耀目的白光刺得眯了眼。

白光越发强烈，像正午的日头，几乎把整个黑夜彻底照亮。

那是羽衣人的方向。

地面开始颤动，秦道长一把扯住纯嘉的袍角，“拦住他！拦住他！他是要自毁肉身！”

可惜已经来不及。强光刺得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周遭一片霎白，崩裂声自半空炸响，同地面呼应，顿时地动山摇。空中隐有雷声翻滚，崩毁之势无可阻挡，纯嘉后退中不知踩碎了什么，他只来得及催动丝藤护住周围的人。

崩雷声夺走了所有人的听觉，乱石飞舞，纯嘉隐约听见了一声稚嫩的尖叫，似乎还有隐隐的哭声，只可惜视线被夺，一切都无法判断。

待到大地重归安宁，白光渐渐消隐，视线找回，众人只看到一只巨大的白鸟残影。

白鸟缓缓落地，双翼收拢，穿过千山万水，千年万年，他终于拥抱了想要拥抱的那具身体。

只是身体早已僵硬。

赤红双目流出了血泪，空气中还回响着白鸟的哀鸣。

——我很喜欢你。

——你不是也喜欢我吗？

——我等你很多很多年了。

——你怎么才来找我呢？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残影渐渐虚化，连同双翼下的那具身体，一点一点，逐渐模糊，终于化作片片白羽，散落空中。

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