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超度
弘楔没有出声。严府众人的目的,肯定不会是伤害严柏风,可怕只怕,她们被姓秦的道人蛊惑,不分好歹,无意中犯下大错,甚至亲手将严柏风推向地狱。
他再次凝神探查。
这么凶的绞杀阵,煞气四溢,哪里是一个正经修道之人所能做出来的?!
这分明是用千万条横死的亡魂炼化而成。
——真正的妖邪,是那姓秦的道人。
如果目的不是救人,那姓秦的道人所图的,必然另有他物。
严柏风身上,有什么会是他想要的?或者说,他想借严柏风,得到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梅氏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我们怎么办?”
弘楔仰头望月。
他可以破阵,也可以阻止姓秦的,但这需得是两人公平对决的前提下。如今他既要护住梅氏,又要同时保住严柏风和蛇胎的命,还要提防其他人的偷袭,掣肘太多,稍不留神,就有入灭的可能。
不知道那妖道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和羽衣人正面交手——他还好吗?
“……法师?”
时间不等人,事实没有如果,弘楔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犹豫。
“梅夫人,接下来贫僧要做的事情,异常凶险,我不可能处处分心照拂于你,”抬手阻止梅氏的插话,他加快了语速,“这不是你用不用我照拂的问题,而是一定需要。于贫僧而言,你和严施主,同样是一条人命,没有什么区别,万万没有舍你保他的道理。”
“等下我会重新将你收回木鱼之中,只要我活着,居于其中,旁人决计伤不到你的性命。只是你一旦被收入其中,这木鱼便不能随意生发天雷,否则会伤害到你的性命。所以,我会尽可能快地破阵,破阵之后,将你放出,到那个时候,你要听贫僧指挥,你我一起救出严施主。”
梅氏用力点头,“我听法师的!只要能救出严郎,我做什么都行。”
她还不知道严柏风孕育的真相,一心想着救回她的严郎,救回她的夫君,不知道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会怎样。
世上只得一个严柏风。
可惜——
弘楔闭了闭眼睛,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眼下还是救人要紧。
木鱼悬空,一道微光划过,梅氏再次被收入其中。
天眼之下,这绞杀阵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眼望去不见底,腾腾黑雾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恶意,源源不绝。
愤怒,悲哀,憎恶,恐惧,绝望,逝去之人的情绪盘绕其中,将活人的一切欢喜爱意吞噬殆尽。
为了救一个人,而毁掉千万苦难者轮回的路,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活人要救,死人亦要渡。
众生渡尽,方证菩提。
玛瑙已被取回,一百零七颗念珠脱离手腕,茫茫夜空中,化作巨大的光轮,浮于绞杀阵上空,轮转不绝。
独缺镇魂琥珀。
我眼即我心,我心即我魂。以目之所得代替琥珀,凑足一百零八念珠,补全光轮。若渡化失败,则双目再无颜色。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心意已定,手结无畏印,双眸一闭一睁,经文响彻夜空,弘楔的眼里,瞬间变成一片黑白。
“阿 啰 跛 者 曩”
五字心咒颂出,黑烟瞬间暴涨,似蛰伏之猛虎恶龙被突然唤醒,裹挟无穷无尽的怨气,咆哮着冲向四维十方。
弘楔心脏骤停,光轮轮转之势蓦地一顿。然而下一弹指,弘楔坚定心神,结跏趺坐,变无畏印为降魔印,第二遍经文紧跟着颂出。
恶龙猛虎自黑洞中幻化成型,嘶吼数声,怨恨、哭嚎、诅咒,以七窍为门,灌入弘楔体内,汹涌不绝,将其瞬间淹没。
弘楔五内倶裂,光轮黯淡,轮转渐慢,似有停歇之势。
鲜血自七窍涌出,一瞬间,僧人如鬼似魔。
弘楔苦苦支撑,凝神间,再变禅定印。
心咒第三次颂出。
恶龙仰天咆哮,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盘踞四面八方,遮天蔽日。
心咒第四次颂出。
弘楔垂下了头,他的世界陷入无穷无尽的黑夜。
“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
愤怒达到顶峰,狂风恶浪,八方恶龙携毁天灭地之势,怒吼着冲向僧人的身躯,势要将其粉身碎骨,碾作三千微尘。
以肉体凡胎承受万千怨恶,七窍之血瞬间污浊。弘楔终于支撑不住,匍匐倒地,无法再起。
四肢身躯似被撕裂,这世间再无弘楔自我。
满地黑血。
天地似乎要被永远染做黑色。然而这比黑更黑、比夜更暗的时空中,那句吟颂却如丝如缕、如烟如云,无声无息中道出,缀着微弱的金色,化作千丝万缕,融入无穷黑夜中。
“过去心不可得”
“现在心不可得”
“未来心不可得”
恶龙发出悲鸣,回响于天地之间,似万千亡灵同时忆起生前所为,纷纷落泪。
诵经声轻若叹息,氤氲在恶龙周身,寻得一丝缝隙,于无声处,直达心底。
不知何时,僧人已经重新站起,形如恶鬼,满身狼藉。然其目光明净,目视恶龙,无悲无喜。
双唇相碰,无声中,最后一句经文颂出。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光□□涨,以开天辟地之势破开黑夜。一瞬间,风浪消隐,悲鸣断灭,恶龙在光芒中裂成万千碎片。
似有泪水在夜空中划过,又在眨眼间消失无痕。
清风明月,夜空归于安静——万千魂魄于安宁中升向半空,消隐于星月之中。
清风。
虫鸣。
救人之心坚定,万千亡灵也可凭肉体凡胎超度。
这是无量功德。
念珠隐去光芒,还归手腕。弘楔试着起身,没有成功。
梅氏自木鱼中被放出,乍见弘楔狼狈可怖的样子,惊得倒退一步,用力捂住口唇这才不至于惊叫出声。
“弘楔……法师?”
弘楔自一片污血中单手撑地,声如蚊蚋,“梅夫人,劳驾扶贫僧一把。”
梅氏紧忙上前,用力撑起弘楔的身体,嗓音抑制不住发抖,“您、您怎么了?”
满面血污中,弘楔的眼睛澄如明镜,“这绞杀阵是由万千亡灵怨气所炼化,方才我以己身为注,已将其尽数超度,得以轮回。现下阵法已破,耽误不得,我们立刻进去!”
“您的身体——”
“——无妨,很快便能恢复。”
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白,他知道,这是短时间内法力枯竭所致,修养几日便能得见颜色。所以即便此时脱力,弘楔也并不过于忧心。
梅氏点头那一刻,宗祠的大门訇然洞开,严府家仆携刀斧列队而出,严阵以待。
片刻,严贞自队后走出。
“梅音,你这蛇蝎心肠的恶妇!受妖道蛊惑迫害我风弟不说,竟还敢勾结恶僧擅闯宗祠,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救治。”
梅氏蓦地睁大了眼睛。
“——今日我便在此替风弟做主,休了你!”
“立刻离开我严家,敢做片刻停留,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对你不客气!”
“滚!”
弘楔在严府众人的围困中,递了个眼神给梅氏。
这样混乱的情势,他不知道梅氏看懂了没有,但这会儿已经来不及确认了,紫色颇梨的反应几乎达到了最大——这是新生命诞生的迹象,意味着蛇崽马上就会诞生。
没有时间做准备,没有时间定下万全之策,更没有时间确保无人伤亡——
赤珠离手,血滴一样飞入梅氏眉心。一声“快走”落地,紫色天雷同时从木鱼棰底发出,炸出大片烟尘。
烟雾之中,梅氏二话不说,趁众人愣怔,衣袂带起一阵风,推开半掩的宗祠大门,眨眼间人已消失不见。
“抓住她!”
“不要让她进去!”
“动手!”
直到天雷发出的那一刻,弘楔才知道自己虚弱到了何种地步——除了在地上炸起尘土,这道紫雷即便真的击中了谁,恐怕也不能把一个凡人电晕。
不仅如此,他仅剩的一点法力体力也像是被开了闸的洪水,随着这道天雷的发出,源源不断涌出体内。
烟尘渐尽,严贞愤怒到扭曲的面容出现在弘楔面前,咫尺可及。
弘楔已被团团围住,摇摇欲坠。
“你,你,还有你,你们马上去抓梅音,万不可让他耽误秦道长做法——还有这个妖僧!给我抓住他,就地正法!”
对准弘楔,手持刀斧的家仆同时扑了上来。
右手腕上的隐身符纸早已被污血浸透,稍稍用力就会损坏破烂,是否还有用处弘楔完全不清楚。而现在,他的身家性命却全部维系在了这张小小的符纸上。他只能赌,赌那妖道的东西不会那么不堪一击,赌它能够坚不可摧,这样,他才能有一丝机会留得性命,挽救严柏风。
刀斧闪光,马上就要擦到脸上。弘楔在反光的刀背上,看到了自己恶鬼一样的面容,还有轻轻阖动的双唇:
“隐。”
气音落地,金属刀刃撞在了一起。
弘楔成功消失在了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