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见这个称呼了。
葬礼结束后,林蔷都没再这么称呼过她,“小草”这两个字随着梁婧的离去而一块被埋葬。
潘丽静看向她,温和地解释:“在你还小的时候,你妈妈提起你都是喊你小草。”
林蓁眨了两下眼睛,很轻地问:“妈妈提起我,她都说什么呢?”
有些强人所难的问题。
林蔷看了眼还站在门口的徐灼,连忙打岔:“蓁蓁,怎么一直站在门口?让阿姨和徐灼都先坐吧。”
她如梦初醒一般,连忙开口:“阿姨你们坐,我去给你们倒水。”
牵着小姨的安安手里一空,她茫然地站在原地,最后看向了屋子里最高最显眼的一个人。
“哥哥——”她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童言无忌,“你是王子吗?”
拿着两个纸杯出来的林蓁听到了安安的最后一句话。她有些头大,想着要不要把小孩的绘本都换成小动物题材。
徐灼已经把带来的东西都放在墙边亦或是交给林蔷,双手空出的他蹲在小女孩跟前,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在她眼前:“你是公主吗?”
一个邀请牵手的动作。林蓁站在一旁,将她们的互动纳入眼底,没想到徐灼对待小孩还能这么用心。
徐灼有着对付小女孩的充足经验,他这张脸占了80分,剩下20分来自和徐乐言的多年实践。小的时候徐乐言就爱玩公主游戏,她是公主,他这个舅舅要么是管家要么是骑士,永远是被折腾的那个角色。
出乎他意料的是,安安没有搭上他的手,反而摇着头:“我不是公主。”
“为什么呢?”徐灼认真地问。
“因为我是骑士。”安安坚定地说,“骑士会保护妈妈和小姨。”
已经在沙发上落座的林蔷和潘丽静也听到了安安的回答,前者有些没反应过来,后者又露出那样温柔的笑容。
林蓁走到安安和徐灼跟前,两个人都仰头看向她。
她不习惯这样的角度,于是也蹲下来,平视安安:“谢谢安安。安安很乖,非常非常乖,小姨非常非常开心。”
小女孩在她脸上留下一个亲吻,很快朝着妈妈所在的方位跑过去,只留下蹲在林蔷视线死角里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
徐灼瞥了一眼沙发的位置,凑到林蓁耳边轻声问:“安安很乖,那我乖吗?”
他看出林蓁泄露出来的少许紧张,猜出林蓁还没把她恋爱了的事情告诉林蔷,结合她们现在的姿势和位置,心里升出一丝偷情的异样。
潘丽静千里迢迢前来,林蓁现在才没心思陪徐灼谈情说爱,但对方是她的男友同时也是今天上门的客人,她理应要哄好他。
于是林蓁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摸了下她昨天才称赞过的耳垂后才站了起来,坐到了林蔷的身边。
待到徐灼也坐上沙发,这场寒暄才正式开始。
林蔷在知道徐灼也在梧林读书时显得有些惊讶,毕竟潘丽静之前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对于这个话题,徐灼早先也问过她为什么。
让自己儿子照顾一下已故朋友的女儿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如果他要是早点知道这件事的话,就能更早地认识林蓁了。
他不知道,但潘丽静清楚,这么多年她没再见过林蓁,想必对方还是对已故母亲生前的一切抱有放不下的情绪。
在年前她和徐灼商量好要来梧林也是因为林蓁已经知道了这一切,虽然徐灼是意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
“小草。”潘丽静看向林蓁,“其实阿姨以前就应该来看你的。”
林蓁连忙摇头:“是我应该要跟姐姐一起去看您才对。”
所有人都照顾了她的感受,做得不好的人只有她自己。
潘丽静和林蔷都无意责怪林蓁,很快又岔开话题。
徐灼插不上什么话,只在潘丽静提到梁婧的时候抬头看向林蓁,对方眼波微动,却没有别的情绪显现。
林蓁还是那个林蓁。
反倒是一旁的安安一直有些欲言又止,徐灼给她递了一瓣砂糖橘,笑着开口:“怎么了?”
所有人都停下话头,转头看向安安。
她看向了全场最信赖的人,小声开口:“我饿了。”
林蔷低头拉开袖子看手表,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走到了十二点。
本来她们是打算吃完午饭后来的,但林蓁吃早饭吃得有些晚,林蔷不想让客人在其他地方等,就和潘丽静说可以在午饭点之前来,中午可以一起吃饭。
“家里有菜吗?我来做吧?”潘丽静第一个站起身。
林蔷跟着站起来,连忙阻拦:“我来吧潘姨,你们来做客哪能让你做饭。”
两个家长争来争去,最后达成一起做饭的协议,让在外面的两个小辈出去逛会儿。
留下这句话的林蔷略带深意地看了徐灼一眼,后者很有眼力见地站起身,对着林蔷笑起来:“姐姐,我会好好照顾蓁蓁的。”
像一位哥哥承诺会照顾好自己的妹妹一样。
林蓁不知道姐姐到底看出来什么没有,但也觉得此时溜之大吉或许是个好主意,毕竟刚刚坐在她身边说饿了的小女孩此刻正盯着她们俩在看。
两个人穿好外套一起出门,徐灼在电梯里就迫不及待地拉住了她的手。
小区外就是车道,走一公里有一个学校和小型公园。
“小草?”徐灼转头看她,明显对这个称呼很感兴趣,“是因为你的名字吗?”
林蓁点头:“只有我妈会这样喊我,我姐在逗我玩的时候偶尔也喊几句。”
徐灼敛了点笑容,语气不变:“那我还是喊你蓁蓁。”
蓁蓁。一个平平无奇的叠字称呼,谁都可以这样喊。
她的舍友,她的学姐,她在网咖的同事,甚至于她的前男友曾经也是这样喊她的。
徐灼不介意,因为“小草”两个字他没办法叫出口,这是属于她妈妈的,或者是他的妈妈。
林蓁侧头看他,颇有默契地笑起来:“随便你啦。”
她的右手还握在他的手里,十指紧扣。
林蓁低下头去,看着他手背上青色的脉络,轻轻开口:“潘阿姨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徐灼的脚步慢了下来,但却没有停下。
他知道。但却知道得不那么具体,潘丽静当时只一笔带过,告诉他是因为她在职的幼儿园发生了恶性事件,梁婧的死是意外,而那个杀人犯也因为这件事的恶性程度早在多年前就被击毙了。
林蓁猜测他或许知道结果,却不知道经过。
作为她的男友,或许他还不到应该要了解这件事的时间,但他却又是潘阿姨的儿子。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给你打电话,让你帮我送一个女生上车的事吗?”
林蓁的手很软,握紧他的时候指关节却硌得他有些疼。
徐灼面不改色地回答:“记得,好像是个初中生吧。”
“十年前,我妈妈作为值班老师要确保当天每一个小孩都被自己的家长给接走。程琬灵当天是留在幼儿园的最后一个小孩,不知道为什么她没等到妈妈,只等来了已经和妈妈离婚,并且没有拿到抚养权的爸爸。”
“我妈不让他把人带走,因为她知道她们家里的一些事,程琬灵的妈妈也嘱咐过如果她前夫来了绝对不能让他把人带走,我妈就想和他周旋,但他忽然就发疯了,把刀给拿了出来。我妈不会坐视不理,那个时候警察也还没到,她必须要好好周旋,幼儿园的保安当天也只有一个,没人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但就是发生了。
“你说他爱女儿吧,他甚至在对方面前亮出自己带的刀,你说他不爱吧,他就算是闹得这么大也要把对方给带走。”林蓁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做不到客观,只能尽力做到冷静。
“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那个杀人犯好像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下手,他在被告席上痛哭流涕的样子真是恶心得要命。”
徐灼看向林蓁,对方的脸色并不太好,像她在网咖因为摔手机而把水杯碰到的那个时刻。
“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林蓁挂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妈死后,我爸作为这件案子的负责警官,和被害者家属有了密切的往来。”
徐灼在这一刻了然,林蓁在这里指的被害者并不是指她的妈妈,而是程琬灵。
林蓁恨那个杀人犯,对方得到了惩罚;林蓁恨林书群,但谁能来惩罚他呢?
“或许他早就移情别恋,对我妈没有感情,对我和我姐也同样冷淡了。我妈的死反而给了他一个机会。”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诞。
“这件事当时很轰动,毕竟是在幼儿园发生的恶性事件,很多媒体都发了报道。”林蓁看向徐灼,“你知道我为什么学新闻吗?”
“在案件还没水落石出的时候,没人相信一个女儿就能让一个人做到这个境地,都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那个时候对我妈妈的揣测报道满天飞。”
明明她是受害者,是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
那是一个“纸包子”新闻弥漫的时代,有太多太多不实的新闻报道漂浮在普通人的生活中。
她们都是受害者。
十年后,林蓁坐在课堂里,听老师说:“新闻的三大特点,真实性、准确性和时效性。”
她在那一刻后悔选了这个专业。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她也并不想从事这个行业。
徐灼没想到整件事会是这样的复杂,而人性和社会却又是真如这般复杂。
他不是亲历者,无法感同身受,在这一刻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
看着林蓁苍白又倔强的侧脸,徐灼没忍住伸手触碰。
她的脸有些凉,眼皮处却温热。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到了那个在学校附近的公园,在树荫遮蔽下,徐灼低头,在她的眼皮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
她的睫毛轻轻颤抖着。
他再次拥抱她,在她耳边轻声道:“蓁蓁,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徐灼知道,自己在了解关键词后上网搜索也能搜索出不少信息,但他不会这么做。
林蓁愿意告诉他这些,愿意直面潘丽静,就代表她愿意让心里的极夜地区重拥太阳。
而这一切不会就这样过去,它将永远留在林蓁心中,如同梁婧的陪葬品。
往后,也将留在徐灼的心中。
与林蓁如影随形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