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谢娘半躺在自己闺房里,轻轻抚摸着郭夫人给她的镯子。这金镯子镌刻着缠花纹,镶几颗红珊瑚珠,看着着实漂亮,可谢娘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个镯子,这个镯子带给她的没有半点喜悦,而是无尽烦恼。每年个府各县解试都是定额的,而京中是各类文人墨客云集的地方,竞争激烈,若想在京城一路高中,难度极大。有这样本事的,大概是韩琦这类天纵之才,常人的天赋根本无法比拟。那么对于兄长和嫂嫂的这个长子,其实若非想考解试,一步步进入官中,倒不如让曹谏放下京中大理寺的工作,去一贫困州县,想要考中便容易的多。可曹谏和郭夫人一出生就在大富大贵之家,真的愿意抛下富贵繁华和祖辈恩荫走出自己的路?可他们走不出自己的路,又怎么教育孩子独立自主?
更何况,曹后身边都是什么样的人?杜衍之女、晏相之女,吕相、王相家的女眷也与宫中交往,而她们的夫君呢?富弼、苏舜钦,哪个不是神仙人物?她这位嫂嫂凭何觉得,宫里这位远方亲戚,皇后娘娘会破例恩荫没什么天赋的小儿?这话叫谢娘怎么开口?
谢娘辗转反侧,就是无法安眠。看着腕上的镯子,她又想起那个典故,刘备见髀里生肉,慨然流涕,如今谢娘也有这样的感觉,她明明有报国之志,兼济天下之心,却不得不一日日磋磨在后宅的闲锁事情中,看不到希望!谢娘又看看屋中那头的灵乌赋,不觉怔然落泪,心里更堵得慌。折腾了半宿,快到四更才迷迷糊糊睡着,不过两个时辰,小柳就催她起来,谢娘昏昏沉沉起来梳妆,不过一会,宫里果然来人,说是让谢娘三月初五入宫陪着曹后亲织罗布。谢娘更疑,郭夫人怎么就提前知道了这消息?
可既然是曹后宣召,谢娘定然也是要去的,这次去的还有曹后母亲冯夫人,曹佾妻子王氏攸宁。如今也没两日准备,谢娘干脆将母亲和嫂嫂的念叨拋在脑后,反而给莹儿和娟儿带了糕点。已有数月未见,谢娘还有些想她们……
临去那天早晨,谢娘早早起来梳妆,定睛一看,缳儿也从她们原来过来帮忙。真好小柳也不大舒服,缳儿便帮谢娘梳妆。谢娘心中暗惊,面上却笑,“缳儿姐怎么来这了?怎么不去照顾婶婶祖母?”“夫人那里有人照看,”缳儿笑意中有些苦意,“姑娘这次进宫,可否帮我看看娘娘?”果然有事,谢娘亦笑容满满敛起,她按着缳儿坐在身旁,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好了,不管怎样我会保密。你并非只为了娘娘而来吧?若只是想问娘娘,怎么不问祖母婶婶?”
缳儿眼睛一红,握着梳子的手指攥得愈紧,垂着眼眸许久都没有反驳。谢娘拿走缳儿手上的梳子,自己梳发,轻叹一声,“你不肯说,那就算了。”缳儿起身握住谢娘的手,柔声道:“大姑娘……能不能……帮我问问镣子怎么样了……”镣子?谁是镣子?跟缳儿突然出宫有关?谢娘还想多问,但看缳儿并不想多说,也不再多问了,心中却生了更多疑思。
进宫之后,前面的仪式大多跟谢娘没什么关系,谢娘和莹儿、绫儿一起收拾丝线,整理纺棰。谢娘还是决定问问,哪怕不能帮缳儿解困,也可以解一解自己心中疑惑,她小声问莹儿:“镣子是谁啊?”“你不知道?”绫儿凑过来,一脸惊讶:“他是福宁殿的内侍,直接侍奉官家,还时常替官家给娘娘送东西!”谢娘尴尬笑笑,去年那段时间她和莹儿、娟儿周惟恭忙着罐头馏酒的事,确实没怎么注意从福宁殿过来的内侍。
“整理好这些就过来吧,”曹后不知何时来的,叫了谢娘过去,看样子,曹后已经和各位命妇说完了话,如今前殿也没多少人了。谢娘帮着曹后准备纺织的东西,不一会,曹后绑好袖子,踩着织机,双手利落地织起白绢。谢娘着实未曾想过,曹后竟然会织布,而且不只是为了仪式表演的那种会。
“你在打听镣子?”曹后笑问着,手上的动作也未停歇。谢娘讪笑,手指不自觉地缠着线,“是……”“是缳儿问你的,”曹后目光落在织机上,声音却那样笃定。谢娘沉默片刻,随后才轻声道,“娘娘,我大概能猜到镣子和缳儿之间有什么事,可是……或许给她一个机会……”“缳儿不适合待在宫中,”曹后仍踩着织机,“我想,你也看得出来。”确实是,从缳儿那样天真的想法来看,她未必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这样的天真在宫中或许是要命的。
“可出了宫,却也未必是自己想要的。”谢娘声音里不自觉地添了许多落寞,曹后动作停了一拍,又继续踩着织机,苦笑道,“宫里那么多规矩,倒不如在宫外自由些。”“宫外真的自由吗?”谢娘脱口而出,却又有些气恼自己沉不住气。她轻叹一声,破罐破摔一样抬起手腕给曹后看,谢娘无奈笑笑,“这就是在宫外,嫂嫂送我一个镯子,可她的意思其实是,能不能问问娘娘,去提携一下自己没什么天赋的孩子。”
“我也想做有意义的事,可在宫外,就不得不被这些琐事绊住,寸步难行。”谢娘垂下眼眸,心中愈发难过,她没有资格冲曹后发脾气,可她也不知道哪里是出路。曹后没有接话,反而让秀娘拿来一封信,“你还是先看看这封信。”谢娘赶忙接过,是周惟恭的字迹!谢娘赶紧翻开来看,里面写的是周惟恭在西境的境遇:“自去岁推广罐头,如今已快半年,然陇东诸郡,烧瓷者少,以陶罐为主,则多生腐败……蜂蜡亦少,无人养蜂……陶器馏酒可行,然西境无贝、无石,蜃灰更稀……”
谢娘一时间心中茫然无措,她以为她所做很有意义,可是,事实就是在永兴军中推不下去……那么她去年挣扎那么久、做了那么多事、还背上流言的意义是什么?谢娘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手指还是忍不住轻颤,泪珠沿着脸颊滚落……“曹谢,”曹后喊了谢娘一声,谢娘赶忙将信递给秀娘,擦了泪,向曹后行一大礼,“娘娘,我并非是为了他而落泪,我……”
曹后轻叹一声,拉起谢娘,从发间取下一支石榴簪插入谢娘发间,柔声笑道,“我并不是怪你……只是,琐事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没有人可以摆脱家中琐事。”谢娘用眨眼阻止自己落泪,却仍止不住泪意,声音里也带着哭腔,“男子也一样?”“也是一样,不管束家中事务,必有余殃。”曹后眼眸微垂,似也有些落寞。
“其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不可能,你不可能像宫中女官那样一直在宫里做事、生活。”曹后又退了一步,声音也冷了一些。“为什么?”谢娘心中还是有些不甘,曹后目光移开,声音更低,“因为你姓曹,就算一时半会能在宫中做想做的事,可是宫里宫外都会猜测你的事,官家那里也不会有明确的结果,或者……”
或者,嫁给哪个指婚对象,成为可以被皇帝、被朝臣掌握的力量?谢娘那样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因为曹后已经在那了,只要她想做什么必然是各方的焦点,被局势裹挟!而她,并没有那样的力量改变整个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