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钟晰很好地控制住了表情,但那一瞬间的错愕还是被羡予捕捉到了,书房内响起她轻快的笑声。
羡予笑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太放肆,死死抿住嘴,低头紧紧掐住手里的帕子,但恶作剧成功的快乐还是让她憋笑憋到肩头颤抖。
钟晰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本见她终于愿意日常关心自己一点了,内心悄悄感动呢,结果这小姑娘是拿自己寻趣。
羡予忍住笑,抬眼去看殿下神色,长睫扑闪,眉目间尽是可爱的狡黠灵动。
见殿下果然没生气,她放松下来,低头双手将刚倒好的茶水递到钟晰面前,摆出诚恳姿态权当赔罪。
钟晰没喝茶,端着那青瓷莲花盏又尝了一口苦瓜饮,细品下来,果然有青瓜的回甘。
旁观的羡予看他喝都差点要呲牙咧嘴,但教养还是让她没有露出这么不端正的表情,只是好像自己还是被苦到了,略眯起眼睛问道:“殿下不觉得苦吗?”
“尚可,不算太苦。”钟晰竟然喝完了那盏苦瓜饮,好歹是羡予的心意,苦一点也忍了。
羡予笑嘻嘻地奉承:“殿下是成大事的人,必然动心忍性。”她也知道是殿下大方包容自己才不生气,现在恶作剧完了,好话也不要钱似的说得直白。
看她在自己面前晃悠,钟晰忍住去揉她脸的冲动,“坐在这儿玩一会儿吧,我还差一点公务,批完带你去用晚膳。”
羡予本就是带着蹭饭的意思来的,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殿下为何每次跟自己说话都跟哄小孩似的,羡予从太子的书架上随意取下一本,纠结思考。
那之后,羡予大约是觉得自己在饮品制作一道极有天赋,第二天给太子送来了马齿苋绿豆水,第三天带来了鱼腥草饮。
她是不无聊了,只是可怜钟晰生理和心理上双重受苦。
为了不打击羡予的自信,钟晰每次都喝完了。大概是这些玩意儿真有消暑解毒的功效,每次喝完那一小盅再用膳,钟晰都觉得平日吃惯的饭菜都堪比山珍海味。
起码是正常口味啊!
第四天,羡予更是自己融会贯通、举一反三,震撼推出了鱼腥草苦瓜饮。
钟晰忍不了了,头一回觉得自己决策失误,当初就不该把刘安行放进太子府。
一定要给羡予找点别的事情做,否则她迟早要熬出十全大苦汤。
羡予兴致勃勃,在试探太子殿下底线的歧途上越走越远,终于在第四天马失前蹄。
她午膳前就拎着小食盒再次来到太子书房,带着明媚笑容,倒出了那一盏颜色和气味都难以描述的鱼腥草苦瓜饮。
两人隔着一盏不明液体对视,气氛陡然严肃起来,犹如两军对垒。
“你先喝一口。”钟晰反击。
“我不喝,这是给殿下准备的,我怎么能喝呢?”羡予飞速摇头拒绝。
“你喝一口我就喝完。”钟晰持续诱敌。
羡予沉默,思索着要不要答应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条件。
终于,她顶着钟晰催促和诱惑的目光,端起小盏轻抿一口。
就那一小口,羡予觉得自己悟出了人生的真谛,那就是,不要吃苦。
钟晰大笑着捞起了喝完一口猛然俯身的羡予,顺着她的脊背拍拍,端起茶水凑到她嘴边。
羡予就着他的手灌下一大口清茶,才觉得自己的七魂六魄重新回到了身体里,眼泛泪光地仰头看向钟晰,“殿下!你还是别喝了!”
此物堪称诡异啊!
羡予顺着太子扶住自己的力道坐正了,端着清茶,还没来得及抬手阻止,就见钟晰面色不改地端起鱼腥草苦瓜饮喝完了。
羡予大为震撼,震惊失语,没想到太子殿下言出必行到这种程度。
钟晰显然是低估了那盏饮子又苦又冲的程度,搁下青瓷盏,面无表情地接过羡予手中的清茶,仰头灌出了豪饮的架势。
羡予没忍住笑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啊,殿下喝的这两盏都是自己喝过的啊?
她终于品出一点不对劲来,沉默着陪钟晰用完午膳,打算回砌雪斋时,却被他叫住了。
钟晰也是怕她下半晌再弄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作品,按照这个速度,苦瓜和鱼腥草很快就满足不了施小姐的创作欲了,接下来恐怕是要去药房取黄连了,于是让她留在了书房,打算亲自监督。
太子书房内,前半的办公待客区和后半的休闲休憩区之间用一山水黑檀曲屏隔开,两侧各置一高大的黑檀木书架,摆放了许多经史典籍。按照钟晰的意思,羡予可以随意翻看。
后区有一圆桌,太子就是在这儿喝了四日的降暑饮,右侧是一棋桌,棋盘棋子摆得规整。更后边的帷帐后是一张美人榻,平日若是事务繁忙但又疲倦,太子会直接在书房小憩片刻。
钟晰把羡予按到圆桌旁坐下,亲自给她取来了两本棋谱,示意她今日下午学点安静的。
羡予眨着眼睛,仰头向后去看站在自己背后的殿下,毫不掩饰地说:“我怕我一看就困了。”
本来暑期日头长,午膳后犯困是正常的。从这个角度看她仰起的小脸,眼睛显得更大了,脸颊细腻温润,似乎张开手就能覆盖她整张脸。钟晰揉揉她的发顶,“困了就去榻上歇会儿。”
言外之意是先别捣鼓你那苦瓜和鱼腥草了。
他俩一个在书案后处理政务,一个在小桌旁闲翻棋书,互不干扰,但都能感受到对方就在不远处陪着自己,气氛安静祥和,犹如已经共同生活多年。
书房内夏日用冰不少,可能梁兴也是怕殿下被不长眼的官员的折子气着,加上天热,更容易燥郁。
所以书房冰鉴里的冰就没停过,一旁小几上摆着瓜果,既能冰镇果品,又随着凉风带来一丝清爽的瓜果香气。
羡予就在这怡人的凉风里打瞌睡,迷迷糊糊摸到了榻上倒头就睡,还不忘扯过旁边的薄被盖住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次醒来时,外间有人在交谈着什么。
羡予睡迷糊了,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转头看见青竹坐在脚踏上,正支着头给自己轻轻摇着扇子。
她幅度很小地伸了个懒腰,掀开身上盖着的布料,半坐起来问青竹:“什么时辰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楚传到了外间。
交谈声戛然而止。
青竹偏头去看百刻香,轻声回:“刚过申时。”
羡予迷蒙抬眼,发现自己方才掀开的布料并非薄被,而是一件钟晰的外袍。不知是她睡前看错了,还是后来有人给她换的。
夏季外袍轻,盖在身上也不觉得热,墨绿的衣物染上他惯用的甘松香,层层叠叠环绕着羡予。
贵妃榻外的帷帐早已放了下来,羡予颊边染上胭脂般的红润,不知是因为刚睡醒,还是因为羞赧。
外间书案后,钟晰原本在听人汇报,时不时交谈一二。
太子殿下放轻了声音,其余人自然不敢高声,所以就一直没吵醒内里安眠的羡予。
直到她睡醒,钟晰依靠过人的耳力听见内间一点悉索的声音,然后便听见一道少女细软的声音问时辰,带着一点初醒的迷茫。
钟晰抬手打断了对面两名官员,径直起身来到后间。
坐在原地的两名大人立刻收声,各自低头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他们都是太子心腹,自然不会往外多嘴,但难免诧异——太子殿下铁树开花了?!
钟晰来到帷帐外,并未撩帘,也未再前进一步。
纱影朦胧,隐约能看见贵妃榻上的小姑娘略转头,显然是看见他来了,但也弄清了外间有人在,此刻并不敢出声。
钟晰语调舒缓宠溺,含笑道:“乖,安静一会儿。”
他留下这句暧昧不清的话后就转身,若无其事地回到书案后,示意对面两名官员继续说。
那两人不愧是太子麾下,心理素质过硬,轻咳一声继续向殿下汇报。
留羡予一个人瘫回榻上,背对着帷幔,整个人缓慢地蜷缩成一团,无声地“呜”了一声,还想把自己手上因为尴尬攥得死紧的东西盖在头上装死。
刚抬起手又发现手上抓的其实是钟晰的外袍,气急败坏把它扔到了旁边。
等到来议事的两位大人离开,钟晰来到后间,羡予还是缩在榻上不愿意起身,觉得自己要是一只贝壳就好了。
帷帐只余一层最薄的纱帘未收起,钟晰坐到了圆桌边,倒出一杯冷泡的雪顶含翠。他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帷帐后,等羡予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
半晌,听到外面已经没有动静的羡予终于肯动弹了。
她木偶一般僵硬而缓慢地坐起身来,抬头看向榻后的座屏的方向,不知是在看座屏图案,还是盯着虚空中更高处的某点发呆,又是好长一段时间一动不动。
钟晰轻笑:“他们都走了。”
帷帐后响起羡予游魂一样的声音:“是吗?我看那根房梁挺适合挂白绫的。”
又过两天,刘安行照例来请脉,羡予从他那里问到了新的药饮方子。
她这两天喜欢往药房跑,捧着刘太医的方子不撒手,势必要研究出好喝又有效的饮子。
羡予自个儿在砌雪斋咕嘟咕嘟煮饮子,这回看上去可算正常了,但她也不再热衷于送去给太子殿下试喝了。
钟晰一个人在书房气结,一边气手上这折子是谁呈的真是愚蠢,一边恼刘安行三十多岁了怎么还不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