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冷空气增强,再加上螃蟹性寒,乔横稀里糊涂吃了不少,到后半夜高烧症状来势汹汹。
房间里亮起昏黄的小夜灯,周围视线模糊,躺在床上的乔横感知到有人来了又走,然后走了又来,反反复复和积压在体内的热度一样。
医生早就来给乔横诊断过,他强撑开疲软无力的眼皮,果不其然看见骆应辞站在床尾替他掖好被角。
被子再次盖得严严实实,暖烘烘的如同脚都泡在热水里。
乔横睡得十分不踏实,陌生世界以及光鲜亮丽的事物让他困扰不已。
这次他没有躺在自我拷问的刑床上,相反床头的灯光被人调到最低最暗,以免打扰了这场美梦。
即使这个世界很大很漂亮,乔横只能看到汇聚眼前的昏暗的光点,彼时有人轻手轻脚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准备转身离开。
“别走,你睡哪儿啊……”
乔横神情恍惚还在替对方瞎操心,声音听上去像是在梦呓。
他没醒多久又很快合上眼睛,意识朦胧间身旁窸窸窣窣,床边晃动了几下,好像多出个靠山似的安心睡去。
周一的早上是最热闹的。
每天过路上班干活的大人,手里拿着办事的家伙,脸上红光满面逢人有说有笑。
敲锣的打鼓的、扎堆吆喝的、大清早就吵架的……包子铺的老板冲着吼一嗓子,背书包的孩童还是没从疯玩打闹里回过神来。
“你小子多大的人了还不起来?”
“昨天一一才过完十岁生日,多睡会儿也没事,老头子这不还没到上学的点嘛。”
话说完没多久,两位老人就丢下手里的活,行色匆匆带着孙子路过刚才的街道。
看病的是个老中医,邻里乡亲都认识,一记屁股针下去,病人彻底哭闹了起来,惹得路过结伴上学的同学好奇地往里张望。
“去去去!”老中医赶走他们,自己好笑道:“这男娃怎么打个针还哭。”
“我这孙子到哪儿不是横着走,肯定是你手艺不行,西不西中不中的,你去学过打针没有?”
“我想起来了叫乔横是吧,上次他把老谭家的孩子脸都打破相了。”
“你个神医到底谁先动手欺负人,你可不要冤枉我们家!”
小诊室里满是中药味,几个看病的跟着看热闹哄笑一堂,只有孩子的奶奶俯身看出问题。
好端端的活泼乱跳的乔横昨天还沉浸在过生日的喜悦中,却没有等来在外打工的父母问候的电话。
“孩子你知道生病意味着什么吗?”
本来还在雷声大雨点小的人,突然止住眼泪,委屈又倔强道:“我不想今天上学,再给爸爸妈妈他们一次机会。”
奶奶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事后得知是乔横自己大夏天洗冷水澡,半夜脱光倒地上睡闹出的毛病,两位老人也没有责备他。
“生病就是难受啊,人一难受就折腾,一折腾就容易生了病。”
大字不识的奶奶是这样告诉乔横,后来也是这样对着爷爷的棺材说。
乔横十岁的生日过得比以往都重视,两位老人在家里做了几桌子菜,老两口就乔正青一个儿子,请了些七大姑八大姨来给孙子庆生。
所有人都很开心包括乔横,但他只是想听听父母的声音,担心他们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以前他们赶上春运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和乔横相处几天,还会带回来很多他没见过的好吃的好玩的。
乔横知道大人总是很忙,忙到已经两个年头都没能团聚。
普通人一生都在劳碌,乔横已经读书识字知道了很多大道理,因此他不会真的怪爸爸妈妈,渐渐地更加懂得那时的意味深长。
生病对于不谙世事的他来说只是意味着不用上课,对于忙碌的成人却意味着明天无法照常生活。
在那之后的某天老头子冒雨在田地里扛了根梁木,滑倒时不幸砸到脊椎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要人帮忙。
每天都精气神十足,气量大得要喝两碗白酒,走到那里都要和人据理抗争的爷爷,自此结束了忙碌的大半辈子。
他不想拖累了家人,不想窝囊被人看了笑话,最不想的就是让奶奶跟着受苦受累,最后脾气变得古怪暴躁不到一年就含恨而终。
乔横知道爷爷就是活活气死的,那天他收拾东西要去初中住校,爷爷控制不住满屋子砸东西,最后拿寿碗割伤了奶奶的手。
那个过去老是说着浑话婆娘要自己来心疼的爷爷嘴里振振有词道:“气死了!气死了气死我了……”
生病就是难受啊,人一难受就折腾,一折腾就容易生了病。
所以让他怎么忍心看另一个对他千好万好的老人苦苦折腾?
*
醒来的时候将近中午,乔横安静地盯着身旁那处鼓起的被窝,原来恍惚之中并不是他的错觉。
床上一人一张被子泾渭分明,骆应辞盖的看样子是急用新套的。
估计是实在困极了,有的地方臃肿,有的地方塌陷,像麻花似的裹得歪七扭八的。
骆应辞朝这边侧躺呼吸很轻,眉头紧锁眼下浮现疲倦,半张脸几乎埋进枕头里,轮廓锋利被洁白柔软的面料包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乔横也不自觉起身动作放缓,即使无法避免发出响动,睡着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温热的手指触碰放在桌前的水,仿佛能感受到余温,乔横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来都不了解对方,也没有想过要了解对方。
他自以为需要别人照顾的骆应辞,出乎意料地应对起这些耐心又细致。
一节钢琴课时薪五千,这样的家庭倾注培养出来的孩子,有绝对的经济实力,可调动的财力物力还有人力,只谈眼界就远超绝大部分人。
他却担心骆应辞在寸土寸金的地段里,在一呼百应的公寓里无法应对危机。
目前最大的危险就是乔横撺掇对方出门接触外界,以及他带来的过敏性食物。
在骆应辞即将吃进去的瞬间紧急叫停,让错过的时机再次上演,乔横根本不是想知道哪种食物导致过敏。
“小心烫……算了,这是我给自己吃的。”
递到嘴边的勺子被人倏地拦下,与碗沿碰撞清脆作响,里面的粥热气腾腾直扑面门。
乔横对上那无辜的眼睛,为自己下意识的行为找补。
“就是青菜混稀粥,干嘛和我一个没有胃口的病人抢。”
骆应辞顶着黑眼圈,像是还没从睡梦中醒来,鼻音有些重:“你还知道是病人?”
本来学校上午有课,但几个大学室友都安静如鸡无人过问他的下落,乔横心想错过了也就算了。
他闲不住把能打扫的地方上下都打理了一遍,然后又在厨房捣腾锅碗厨具,没成想吴妈走后果真连把刀都没有,干脆手撕青菜叶熬了锅粥。
乔横这副样子哪里看得出来昨晚才又吐又闹,三十九度多高烧始终不退,反倒是骆应辞脸色有些难看。
乔横默默盛到小碗里放凉,听到那低沉的嗓音担心道:“不会真被我传染了!”
骆应辞盯着他发白的嘴唇,眼神仿佛在看傻子。
“做饭知道配着围裙,起床怎么不照一下镜子,脸都快赶上这堵白墙。”
他语气命令道:“去把袜子穿上。”
等乔横像是挨了训慢悠悠归来,骆应辞抱着双手若有所思,面前的小碗明显有动过的痕迹。
乔横把人当场抓包,但精气神不足也就没有打趣,他坐下来尝了一下果然吃不出什么味道。
“是不是不好吃?”
骆应辞没有评价,乔横却开始详细描述起来。
“其实我小时候很讨厌,认为这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每一口吃下去都是股青菜的糜烂味,混着粘稠的粥液,颜色就像是吐出来的……”
乔横适时停下来,脸上完全没有他说的丝毫嫌恶,反倒迷茫起来。
“我不知道可能是忘记放盐了,或者还有什么细节。”
“奶奶只和我说,青菜往肚子滚一滚,毛病全部都赶跑。”
乔横第一次在骆应辞面前提前家人,不是事业有成的父母,不是天赋过人的弟弟,而是一个毫无学问三两句话就能暴露短处的奶奶。
“我本来取名乔恒,持之以恒的恒,我爸妈早都想好了。登记的时候是奶奶抱的我,她听信了半路讨钱的算命先生,家里人又不想闹得不愉快,最终就变成了现在的名字。”
骆应辞倒是听得很感兴趣,一碗青菜粥下肚,也不犯困了。
“那位算命先生怎么说的?”
乔横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自己向对方说这些,类比道:“就和你吃的这碗一样,什么青菜能够包治百病,那都是骗人的。”
见骆应辞擦嘴的动作顿住,碗已经干净见底,乔横脑袋发涨笑得后脑勺都作痛。
“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小孩哥都不信,咳咳!”
骆应辞:“……”
“哥哥我知道生病的人都难受,所以会重复做一些事情,或者想起很多回忆。”
骆应辞正襟危坐眼神柔和,盯着完全不会隐藏心中所想的人,那副试图以笑掩饰的模样还不如任由难过倾诉。
“如果不是我昨天给你剥螃蟹,你也不会病得那么严重。我在医院的时候同样想和你说说话,就像我们现在坐在这里,但得到的却是让我保持分寸的警告。”
面对对方的话乔横简直抬不起头,某种程度上他其实还不如面前的少年成熟。
这场病是他害人终害己的果报,而他从一开始就带着有色眼镜,认为对方是个阴晴不定内心脆弱小心迁就的病人,甚至是绑定了他的生命想要拖下水的魔鬼。
可是骆应辞做错了什么?
乔横站在上帝视角,拿毫不知情的他当赌注,就拥有可以任意看清生死的权利。
他有哪次真正做到了尊重和敬畏,没有,一次都没有。每次触不及防的系统提示他都是草草入戏,当作扣点数碰碰运气的游戏。
他到现在都还在逃避,逃避他需要面对的事实和责任,把自己当成无力呻吟的迷途者,想着如何早日转身抽离,乞求紧闭的门从里面打开。
能够救他们两人的钥匙其实一直都在乔横手上。
“哥哥如果你也是如此想,应该说你就是这样想的,那让互不打扰的这些天成为我们之间该有的样子。”
骆应辞有一瞬眼里闪过精光,很快如同错觉般消失,语气尽量平和淡定,但脸上不舍和别扭暴露出他在故作无所谓的置气。
“事先说明我可没同意啊。”
乔横想了想这些天他过得浑浑噩噩,哪儿哪儿都不得劲,立马就提出不干。
“我也不同意。”
骆应辞满意地笑出声来,自觉起身收拾起碗筷。
乔横琢磨着纳闷道:“那你又说胡话做什么,以后要是一人一票怎么算?”
此时对方露出惯用的右手,反而是左手腕始终遮掩,潜移默化间乔横都忽略了观察,由此错过太多机会。
骆应辞看到乔横欲言又止,很快将左手藏于身后。
“那就抱一下,总会有人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