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发生变故之际,整个前线正是灯火通明,一派沸反盈天。
若是从遥远的高处俯瞰,但见一道坚固的水晶高墙上连天、下接地,仅仅朝向中心三境的那一面就绵延数千里,穹顶般矗立在霜华边界的城池外,将之与天龙大地彻底隔绝开。
几个月下来,无数极品血玉砂等破阵材料投进去,原本淡金色的护境结界已被染成金红色,仿似从天幕上淋漓泼下了一道巨型血瀑。
屏障下划分出无数点位,黑压压堵着一群群蝼蚁,照着早前的训练在结界上构画符文,试图将之挖出几个穴洞来。“顶上”、“天字部乙申位来点人”、“玄字部庚辰位求援”之类的呼喝声不绝于耳。
如同策划、组织突袭帅帐的所有人推断的一样,伪装成谢煜随侍的凤曦暗中潜在前线,藏于一处隐蔽之地参与破界。
放在从前,这等结界也不过是他指掌翻覆间的事。即使他如今只是比凡人强一些,又是第一次接触护境结界,但他本就身负人皇血脉,自有法阵天赋。宫氏那点手段在他来说也算不得多高明。
同样的材料,在凤曦手上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一道道古怪的血色痕迹从他笔尖蜿蜒而出,仿佛有心智的活物般飞速散开,循着各自应有的轨迹,将其余兵士们构画的部分有序串组起来,逐渐联成充斥着整个屏障的庞大破界法阵。
笔走龙蛇之际,凤曦神识突生触动,心知必然是谢煜那边出了事,留在帅帐的布置被引发。然而莫说相救,他现在是寸步不能离。
这几日不同以往。一旦开始进入最后阶段,就绝无提前撤手的可能。上阵破界的都等同于死士,将领们就算硬生生拿兵士的命去填,也得拼死撑到法阵彻底被破的一刻。
否则,结界本身的力量在任何一处缺口震荡突出,即刻就能席卷整道屏障外层,所有参与的人都只会平白丧命。而这个速度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如同谢煜料想的一般,对方果然选在了这个时候动手,以确保绝不会有人能分心注意后方,且凤曦也绝难有机会回撤援助。就算他能提前赶回去,大营里也必定有阻止他的布置。
武定君此番已是抱了死志,押上了性命去赌这一把。虽说二人都尽力做了周全的准备,但谢煜的处境、双方实力对比摆在那里,稍有任何差池,就是必死的局面。
凤曦实在没有办法知晓帅帐的情形,更无法确定谢煜的生死。他是破阵的关键,这部分符咒也只能由他亲自动手。局势进展至此,除了按计划走下去,根本做不了别的。
刹那的转念后,他静下心,继续执笔而画。
淡金与血红两色符文咒诀密集如沙,像是被飓风裹挟的海浪,在晶莹屏障中疯狂涌动翻滚,与煌煌灯火交相辉映,壮观、耀眼又危险至极,有种毁天灭地的美。
暴烈的反弹之力在其中飞速窜动,想要寻到薄弱处倾泻而出,又被各个点位配合无间构出的法阵强行压制回去。
祸不单行。次日上午,结界动荡已至最激烈,咯啦作响,波澜起伏,随时可能炸开时,一阵熟悉的剧痛骤然卷遍凤曦全身。
仿佛有无数厉鬼同时咬在身上,将五脏六腑、皮肉骨骼尽数撕下,痛得他心神都刹那一片空白。混着护境结界本身剧烈反抗的力量,令他一时错觉整个人都已被生生绞碎成齑粉。
旧疾复发。
此时若是撤手,仅仅结界的力量凤曦就无法抵挡。虽说凡人的手段杀不了他,然而若是受到重创,却不免神识溃碎,生机尽失,仅剩一具无有意识、感知的行尸走肉,永陷沉睡。
巫氏洪荒遗种的天蚕蛊王倒是能修补神识,但此物可遇不可求,这世上几乎不可能再寻到另一只给他用。届时哪怕神魔降临,他也再无恢复的可能。
半妖勉强维持着清明,咬牙苦撑。绝不能像上次那样癫狂失控,不然,所有人前面的付出都白费还是小事,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的结局。
妖骨不灭,再严重的伤都会逐渐自行愈合,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半分。至于日后被人发现,要拿他的躯壳做什么,却让人不堪想象。还不如干脆死了的好。
凤曦简直恨怒欲狂。
他选在这几天破界,正是因为之前刚刚经历过一遭。原本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快就再次发作,谁想他竟时运不济至此,那令人崩溃的痛苦竟会挑在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袭来。否则,他说什么也不会将自己置于这般险境。
天道让他出现在世间,似乎纯粹是为了戏弄他。
幸而永安那边配合得当,生机及时注入,暂且让凤曦缓过一口气,稍稍给了他一点坚持对抗的力量。可那种折磨和由此带来的危机又岂是一时半会就能结束的。
霜雪长睫急遽颤抖着,满头冷汗顺着面容层层淌下,混了嘴角溢出的鲜血,又沿着脖颈肆意蜿蜒,沾染了皓皓长发、素白衣衫。凤曦倒在结界前,几乎连动一动指尖都费劲,却仍是颤着手,提笔沾着血玉砂,一点点构画着破阵符文。
更为深重的痛苦从体内传来,生机也已是第三次注入。然而这远远不够。
半身浴血时,凤曦终于硬生生从混沌不堪的神识中抽出一丝心神,察觉那生机异常浓郁,效用也极好、极快。突然想起上一次好像也是如此,猜到谢重珩做了什么,他不敢置信地呆滞了一瞬。
一时急怒攻心,他呕出几大口血,差点就此彻底气晕过去。若是他有心脏有魂魄,只怕当场就得炸裂成无数片,片片皆从顶门飞出去。
剖心取血,这也是凡人可以承受的吗?!何况中间不过才隔两个多月。
凤曦清楚自身的情况和眼前的形势,现在是必须在二人之间选一个。
当年凤烨为了牵制他,可谓费尽心思,无所不用其极。谢重珩是唯一能给他提供生机者。旁人的血对他非但无用,还会适得其反。
他固然宁死也不愿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任人摆布,但更不能将小七也置于危险中。那绝不是再有一点生机就可解决的事,而是要赔上性命去助他。
半妖突然就释然了。只要能保住谢重珩,多么不堪的结局都无所谓,一堆没有思绪的活死肉而已。
原本他也算做足了准备。一旦永安有事,或者他这里突生变故,实在难以为继时,绝对有机会可以随时撤回半山院。
然而当时哪里会想到天意如此,所有劣势全赶在了一起,造成现在的局面,抽身退开都成了不可能。
今次注定在劫难逃,凤曦给唯一知晓一些内情的幽影印槐下了最后一道指令。
他已经支撑不住,视野中都几近黑暗,只能拼着仅存的一点精力,挣扎着提笔,凭感觉继续构画最后一段关键符文。
结界的力量察觉到此处薄弱,迅速往此处汹涌聚集。
无论破界成功与否,一旦凤曦停手,它都必然会从他这处倾泻。其冲击力瞬间爆发,能将内外十里夷为平地。如他这般面对面靠近的,更是首当其冲。
若不能及时退开,他的神智必然崩碎。非但如此,最后关头他还必须竭力让这具躯壳最大限度地损毁。
意识将要彻底陷入虚无时,凤曦虚弱喘息着,鲜血沁涌的唇角微微一弯。
说起来也是笑话一桩。他一心求死的童年,生死都不在乎的漫长岁月,偏偏死不了。不想死的时候却突然就身陷绝境,还要亲手断了求生的唯一希望。
大约是上天果然已经无法容忍他这个妖邪,要借此机会彻底灭了他。今次他陨落在此,也只能叹一句时也命也。
好在哪怕他即刻永陷沉睡,或者索性死了,天绝道中枢也不会知情,一时半会更不敢轻举妄动,足够让谢重珩离开永安。只是走之前的那晚,也许他该好好跟人度过,至少最后留点温情的记忆。
长风席卷过凤曦身畔,裹挟着他一身血气,吹度万里关山,奔向永安,掠入谢氏府,却不知能不能将他满心乱绪也一并带去。
此时的半山院里正是一派剑拔弩张。
天龙大地最近几个朝代、数万年历史中,几乎没有攻破护境结界的先例,但用脚想也知道必然是九死一生的事。
谢重珩本就神识不宁,精神如同紧绷的弓弦。昨天深夜,守在宗祠的侍者遣人急报,掌执的命灯突然微弱,几将熄灭。
举凡对命灯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是命若游丝的濒死之象。确切消息虽未传回,谢氏府却几乎可以在出事的同时,率先察觉异常。这也正是其作用。
然而谢氏子弟远在永安,莫说事涉兵战机密,不可擅自与前线通传消息,且线报传回来,最快也要两天两夜。众人连夜聚在议事堂商谈许久,除了竭力安抚族人、稳住朝堂局势,等待正式战报,竟是束手无策。
按说凤曦应该在设法保护谢煜,怎么竟会出了这种岔子?谢重珩百思莫解。忧心如焚地熬到现在,唯一让他慰藉的是,那盏命灯堪堪稳住最后一丝火焰。
但此时又连取三盏心血,说明他师尊也陷入了极险之境。
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人先后出事,何况这一个他还算稍稍能襄助一下,谢重珩哪里在房间里坐着干等。不顾心上还插着那根银管,他一拢衣襟,勉强拖着虚软无力的脚步,往凤曦的房间而去。
不想甫一转出,正好撞见印槐关上门,带着所有幽影,齐齐垂首躬身,道了声“公子,得罪了”。五人一起将他围阻在门口,大有准备制住他的意思。
到了现在,谢重珩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怕他师尊已经危在旦夕,不想再搭上他,才会如此行事。
他又惊又急,不知凤曦究竟用了什么办法两头相护,又是什么样危急的情形,才会让这个超脱凡人的存在命悬一线。可别的姑且不论,对方本就是因他一意孤行的请求才会陷入险境,他岂能袖手旁观?
谢重珩心知他们受了指令,比本能还要不可违逆,根本已经讲不通任何道理。急怒异常之下,他也懒得废话,抬手时修为已运转到极致,碎空刀突兀地出现在掌中。
灰沉沉的刀光顺势唰然斩落,随同而来的,只有一句凌厉如刀锋的话:“让开,否则别怪我下手无情。”
他一出手就是连绵不绝的十几刀,果然是没有丝毫手软。
五人也纷纷抽出兵器迎战,却既不敢真伤了他,又不能退让,只硬着头皮扑上,竭力阻下他的攻势。
那柄刀是凤曦亲自监督锻造,内中熔炼了九尾遗骸,对寻常邪物本就有克制之效。何况谢重珩人虽虚弱,一身凶煞戾气却罕见地浓重,眼瞳中的狠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直将幽影们震得心里发毛。
抛开身份、关系之类不谈,联系到他昔日硬生生打下半个往生域的赫赫威名,众人胆量先怯了一半。
但即使如此,谢重珩现下头晕目眩,脑中轰鸣,全身虚汗,腿都在微微发抖,以一敌五也极为吃力。
双方各有掣肘,一时僵持不下。
几招之后,谢重珩终究稍稍开始占了上风:他全无任何防守,只是顶着对方的锋刃,近乎不要命地往前逼进。
然而这点优势根本于事无补。哪怕多耽误一个眨眼的工夫,都意味着凤曦更加危险,活命的机会更急遽减少。他忧急如焚,又惧又怒。
空中隐隐有血腥味逸散,显然是暂时封堵那根银管的禁制开始失效。
骨子里对活人鲜血和生机的瘾|头泛滥开来,又被死死压制着,印槐吞了口口水,试图劝说:“公子,你无需白费力气了。先生既然特意吩咐下来,我等就算还剩一口气在,也绝不能放你进那个房间。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又是连续几刀斩下,谢重珩容色冷硬,声嗓嘶哑,只道:“你现在还能联系到他吗?”
这跟凤曦的指令并不冲突,印槐本能地服从,尝试着感知主宰的意志。
不出所料,仍是没有半分回应。但他隐隐察觉,这跟以前对方不屑搭理还不一样,而是似乎真的有什么从神识中消失了。
见他一霎时的呆滞,却没有答话,谢重珩哪里还不知究竟。暴怒之下,他突然冷笑一声,道:“他就是不想让我死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