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煜成为主帅不过寥寥时日,将领中就有人公然不服,煽动部分兵士哗变。据说当时不下千人,闹得有些厉害。
临阵作乱原本是必死之罪,祸及家小。但他只将其中跳得最狠的三个中低层将领卸了兵权,冷落在一边闭门思过,既不任用,也不多加责罚,甚至未将此事上奏,并严令诸将不得外泄。
眼看着此事已将要平息,然而世上哪里会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在各种密探横行的年月。任是谢煜尽可能地设法压住影响,消息仍是迅速传到了永安。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收到情报时已是深夜,谢重珩、谢烁等几名嫡系重要子弟正聚在议事堂,闻言面色皆有些难看。
谢氏武将世家,哪里不知道军中闹事的厉害。兵士几乎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凶悍暴躁之辈,排外情绪又异常强烈,对着一个外人,一旦起心要做点什么,稍有半点措置不当,就得拿人命说话。
有人忍不住问道:“这消息从什么渠道传回的?可信吗?”
谢烁摸摸下颌:“暂且不知,也未经证实,不过这倒确实是掌执的处事风格,多半假不了。”
谢重珩也沉吟道:“不错。若在谢氏军中,我伯父斩他们八次都绰绰有余。但这毕竟不是他的人,且他是实打实的从天而降,双方立场还全然相对。”
“他曾领兵作战多年,自然深知军|人皆有同袍过命之谊,生死相托之信,开罪了少数人其实等同于开罪了所有人。在上下将士都颇有抗拒之心的时候再重惩这些人,只会引发更大的变乱,唯有先行调和折中,这仗才能继续打下去。”
谢煜这种做法,其实是最稳妥、温和的方式,只要保证任期内没有大问题就行。至于仗打完了昭明帝要如何处置,那是他的事。
多年掌兵的经验让谢重珩直觉不对。若此事属实,绝没有这么简单,更绝不会轻易就此了结。这多半就是帝王的后招。
不必等多久,几个时辰后即可见分晓。
果然,次日早朝,昭明帝竟当朝下旨,以藐视圣意、犯上作乱为由,将这三人满门抄斩,却唯独没有惩戒当事者,而是令谢煜自行处置。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原本主帅既是不打算追究的态度,帝王更没有横插一手的道理。然而以谢重珩和谢烁为首的一干谢氏子弟出面再三劝谏,对敌之时切不可让前方将士寒心,都没能拦下。
明眼人哪里看不出来昭明帝那些心思。他若真想妥善解决此事,也无非一道谕令的事,却偏偏用了最为极端的一招。
此举明着是表示支持谢煜,警告一众将领,这是圣旨上明明白白任命的主帅,轻慢谢煜就是轻慢帝王天威,实际上却是给人树敌招恨。旁人还未见得能说他的不是。
这些将士不可能去仇视昭明帝,只会觉得是主帅表面大度,背后却令家族向帝王和朝堂施压,下此毒手。唯一能承载他们滔天怒火的,只能是谢煜和谢氏,尤其是孤身一人直接面对他们的武定君。
但无论谢氏子弟如何忧急,也没有任何办法能替掌执分担一丝一毫。
不久,前方大营再次传来此事最终处置结果:谢煜并没有杀那三人,而是将其贬到了帅帐最外围做马夫。
当晚散值后,谢烁再度邀请谢重珩同乘归家。两人并无多话,只是就此事随意闲聊了几句。
谢重珩倒是很能理解谢煜的做法,却也不免忧心忡忡:“此举等于放任几柄锋刃对着他,随时可能趁他不备,扎向要害。但他若是也将之斩杀,却只会激起更大的仇恨,甚至不排除有人激愤之下,当场纠集起来对他下手。”
为将帅者,不仅要刚人之所不能刚,亦要容人之所不能容。谢煜进退维谷,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过是不得已之下相对好一点的选择罢了。
谢烁道:“昭明帝的损招倒是一招接着一招。好在如今暂且没有对掌执不利的消息,也是值当庆幸的事。”
谢重珩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有点心不在焉:“话虽如此,那位无法明着命令军营放任死士潜入,公然暗杀一军主帅,却可以用别的法子,譬如刀剑无眼的战场,又譬如有深仇大恨的将士。总归要合情合理。”
“棋子早已就位,又岂会轻易废了?”
谢烁顺着他的话道:“不错。如今看来,昭明帝任命了掌执为新的主帅,却将原来的主帅周钦降为副帅,留军听用,恐怕正是为此。一旦掌执不慎中了他的招,周钦还可以立刻接手,对战事没有丝毫影响。”
“但贤侄且放宽心,掌执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他犹豫片刻,方才继续,“你以为你伯父是那么好摆布的人吗?他的眼光和智计,恐怕不是你我能触及的。”
谢重珩心下不免欣喜,同时又本能地有些警惕:“怎么说?请叔父赐教。”
这个话题似乎让副令大人提起了几分兴致:“巫靖都是后来为着向昭明帝投诚,才不得不卸了刑部司刑令一职,但你伯父却是六族掌执中,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在朝堂上没有实际职位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早在很多年前,他刚从你祖父手上接管谢氏时,就一力主张低调行事。关键是,那时帝王尚且势弱,也绝没有人会料到今日的形势,六族中人张扬狂妄者不少。”
“旁的姑且不论,就说那时诸世家争夺司武令之位。原本以掌执的资历和家世、才能,该是当之无愧。满朝上下还有谁比他更合适的?但他非但自己无意,还严令族中子弟不得参与,更合谢氏之力,暗中将后来那人推上去。”
这话说得隐晦,谢重珩却知道是指的宁松羽。
他不禁一怔,随即想通了:“叔父的意思是说,我伯父认为树大招风?也是。”
“六族从知道天绝道的存在和来历时就都该明白,帝王已经先立于不败之地,所欠缺的无非天时。世家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灭亡是早晚的事。”
只看那个野心勃勃的疯子会是谁,又会在什么时候赶上合适的时机动手。
以谢煜的眼光,恐怕早在入朝不久就看出,昭明帝很可能会成为那个疯子,否则不至于刚刚执掌谢氏就开始韬光匿迹,隐在幕后。侄子的重生不过是让他更加确信他的判断。
早年想起巫氏投靠昭明帝,助纣为虐,暗中对付其余几家,给自己的家族争取时间,当时谢重珩私心里还曾诸多鄙弃,以为放着世代结盟的六族不用,反而与虎谋皮,着实失策。
可认真回头想,任是有什么样的智计,都不可能联合世家对付帝王,也改变不了大趋势和最后结果。
略过那些不该说的,谢重珩道:“势焰熏天、嚣张跋扈的感觉固然无比快意,没有占据绝对压制地位时,却不啻于自取灭亡。低调才是自保之道。”
“谢氏本就是六族之首,遭帝王忌惮,更该内敛行事,以避锋芒。”
谢烁不无嘲讽地笑了笑:“你入兵部已有两年多,想必也发现了,本部说起来是大昭朝堂最重要的两部之一,威势赫赫,实则不过是扯虎皮拉大旗,装得一手好面子。”
“中心三境的兵力是帝王直属,都不归我们管,边界六境更不必说,都是各家的私兵。区区一个司武令的名头能管什么用?只是战事来临时分析战局提点建议,从旁协调帝王与诸世家的关系罢了。”
“说得直白点,就是让掌兵的几家集中起来,光明正大地讨价还价。但又确实会处处掣肘帝王,不免招人憎恨。”
谢重珩颔首认同:“那倒是。六族掌执‘上承帝王,下传诸臣’,合并处置各部呈上来的一应事务,本身就掌着朝政大权。又有灵尘四五十万兵力在,我伯父确实不必非得去争那些虚名。”
略一思索,他又道:“如此说来,难道后来的户部副令,也是如此?”
谢烁毫不避讳当年那桩让他颜面尽失的过往,笑道:“你猜得不错。原本谢氏子弟,啊,当然,除了我还有别人,有心想要一争。”
“其实当年并非如传言的那般,掌执出于私心,直接将我从候补名单上撤下。他提前私下找过我,剖析利弊,希望我能理解,并配合他约束所有谢氏子弟,不得参与争夺。”
“此事只我二人知晓。只是我们都心照不宣,未加澄清,任凭外人猜疑,以为我们矛盾深重罢了。最后宁苏月得以顺利上位,掌控阖部权柄,其中也有掌执的手笔。”
谢重珩一个转念就明白了谢煜这么做的缘由。但他张了张嘴,却忽然消了声。
兵战离不开户部支撑。只要其中有世家的人,昭明帝想要动用军|队,哪怕只是三五万人的小动作,就绝对逃不过他们的耳目,作用十分巨大。
但正因如此,若是他真想收拾六族,必然最先对户部开刀,拿下绝对控制权,才能保证行动的隐蔽性。否则,他的兵力部署和作战计划就会完全暴露在宁氏眼前。
何况宁松羽父子把持了兵、户两部,可谓大权在握,如日中天,自然就成了帝王最为深恶痛绝的一枚眼中钉。
显赫的权势可能是护身符,但也可能是催命咒。碧血不过三十来万兵力,宁氏并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作为他们的倚仗,时机成熟,昭明帝先将他们除掉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也就是说,谢煜一手将宁松羽父子二人推上去,很可能是让宁氏做挡箭牌、替死鬼。其目的,自然是要保证无论什么情况下,哪怕是碧血、灵尘两家必须二选一时,昭明帝都只能舍弃其余,留下谢氏。
车厢里有霎时的寂静,唯闻车马辚辚之声。明明正值夏时,夜晚都带着些未消的烈阳之气,谢重珩心里却突然丝丝发冷,冻得脏腑都仿佛失了活力。
他自然知晓权势之争自来残酷,为着自身利益,无人不可牺牲。何况作为六族中最势大的两族,宁氏与谢氏本就争端不断,互为援助的同时,谁也不能否认他们也互为敌手。
但,宁氏也曾世代浴血杀敌抗击尾鬼,守卫边境疆域。宁苏曲当年在飞星原上的悲愤质问声声犹在耳畔。
“你见过碑石林立一排一排布满几座山头、灵牌层层叠叠比天上的星辰还密集的景象吗?”
“你知道那些坟茔中,有多少连断臂残肢都没有,只有一套生前所穿的衣冠和他的命灯吗?”
“你父母至今埋骨星峡海,你觉着心痛,但你知道有多少人连死在何处都无人知晓吗?宁氏战死的人绝不比你谢氏少。”
他们最后落得那般惨烈的下场,如果,如果真是因了伯父的有意为之……
谢重珩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他心目中的武定君、谢氏掌执的形象,还停留在幼时听过的征战灵尘时期,正气浩然的护国英豪、铁血将军,还停留在对他虽要求严厉,却处处看顾他引导他,教会他何谓持中守正、国重于家的端方尊长。
可这样一个人,当年能得大将军谢烽青眼有加,必然才学与品行都同样出类拔萃的人,如何能玩|弄权术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