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山下的一片灌木丛前,多尔伽跪在地上,身披的毛裘底边已经被荆棘刮地破破烂烂。
只怪那些人听了十年戏,早就对多尔伽本人了如指掌,她废了一番心思,才躲开李小几人的追踪。
幸好有悬山里的大人接应她,不然丢了密钥,她连这里的路都摸不着。
多尔伽将人皮鼓放在膝头,对着灌木丛磕了下去:“多尔伽拜见。”
不久,灌木丛闪动,原来这些只是障眼法,等确定了来人的身份才让放行。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穿过刚才被堵住的路,面前是陡峭的山岩,她轻轻锤了下鼓面,转瞬间就上到了半山腰。
悬山上落着雪,冷风直接将她的毛裘吹了出去,待风雪停住。
石壁上显现面貌,那上面布满了伤痕,伤痕组成了几张狰狞人脸,而有一人正跪趴在人脸下面,左手伸进石缝里不停地凿动。
听到身后有人,这人停了动作,手中的铁钎绑着白色的布带,前端写了串黑色符文,后半段则布满暗红色的血水,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他转过半边脸:“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见吧,林如?”
‘多尔伽’跪地:“赵大人,现在我是多尔伽。”
“嗯,你被幽冥抓了魂,竟然还能回来,挺有本事,”赵银珠将铁钎扔在地上,掸了下手,“难怪你能抓着位美人吃掉,还能取而代之。”
他将头全部转了过来,身体也是一半边先动,另一半边则全靠支撑着转过来。
“我就没这么幸运了,这右半边快要死了。”他捋起袖子,手臂上的皮肤无力的下垂,黄中泛着黑,还有明显地几大块疮,泛着一股老人味。
多尔伽不敢再看,垂下头:“不敢,多亏了大人赏赐,我才知道这等奇法。”
“这次来是出了什么事?钱行呢?”赵银珠将袖子盖了回去,又拾起了那把铁钎,不耐烦地敲了敲地。
“钱行被姜家抓了,我来是想告诉您,抓到小伢了。”多尔伽道。
赵银珠右半边苍老泛黄的眼猛然一亮:“抓着了?在哪?”
多尔伽食指勾起,轻叩鼓面,一具身体出现在半空中。
赵银珠贪婪地勾起嘴角,手也小幅度地抬起,生怕摔坏了这副身体。
‘顾茸’像是在沉睡,连呼吸都没有,就这样慢慢落在两人之间。
赵银珠抱住‘顾茸’,手扒在她的下巴上,指尖点在她的眉心:“那天在墓里,竟然是真的,哈哈。”
他右边半张脸完全收不住表情,嘴缝中还露着气,只能发出哈气声。
“我也是在附身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不过为何您说她是钥匙?”多尔伽的原身仍在,心里条件反射地有些恶心,只能别开眼睛不去看他。
赵银珠如今心情好,耐心地回答:“姜家之法最重要的一节,在她身上。”
多尔伽大惊,重新看向地上平静呼吸的美人:“她不是姜家人,是幽冥里的奴才。”
“哼,她是姜家这辈子都亏欠的人,怎么不算是姜家人。”赵银珠指尖施力,像是要直接将手指头戳进‘顾茸’脑门。
然而,还没等法力进去,面前的身体直接缩了两成,连五官都不复存在,成为了个稻草人模样。
赵珍珠脸色骤变,怒意席卷了他,左脸如幼童般的脸颊皱在了一起,显得邪恶非常。
“你好大的胆子,带了个空壳子耍我!”
多尔伽也被这个情况吓到了,连忙解释道:“我是用人皮鼓带她走的,不可能出错。”
“你带来的只是她的实身,我要的是她的魂魄!”赵银珠气得直接将手里的铁钎砸在了人偶脸上,直接将头给削掉半截。
多尔伽身子颤了一下:“抱歉,她的魂魄在哪?我下次一定将她全头全尾的带来。”
“等过阵子吧,魂魄躲起来就不好抓了。”赵银珠冷静下来,扎开木偶人,一道红色圆印长在心口的位置。
“精怪司,原来去那里了。”他诡笑道。
“那是哪里?”多尔伽问道。
“在凡间,也难怪最近出现了她的消息。”赵银珠稳住气息道。
“我曾因幽冥失序躲进过天界一次,那里的大人跟我说,有一个在姜家讨生活的人,能让我得永生,叫小伢,”赵银珠看着身后高耸入云的悬山,道,“而那个小伢是当年姜家家主赐她名字前的贱名。”
“她现在叫什么?”赵银珠这才想起来问。
“叫顾茸。”多尔伽偶然听了一嘴,便记了下来。
“原来如此,草木初生时的细芽,那姜老太真是个坏心眼的,”赵银珠将‘顾茸’的手搭在自己脸边,半是幼童半是苍老的声音不断复述,“我会找到你的,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
顾茸躺在床上,环顾着这装饰精致的房间,平白觉得手背和脸上一阵恶寒。
寒了之后又觉得身上的被子十分柔软,像是被太阳刚晒过,暖烘烘的,还香香的。
不想起来。
顾茸将头埋在被子里,深吸了几口被子里的香味,觉得这段时间睡在棺材里简直是虐待自己。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是鸟扑扇翅膀带来的声音,她将头从被子里抬起,看向那个略带神秘的灯笼。
不多时,风停了,灯笼下的千年木上歇了只鸟。
鹰?
顾茸抬起脖子,昂着头,脑子瞬间闪过八万个念头,从里到外惊了个遍。
这鹰是姜冶的。
她在姜冶的房间里。
她躺在姜冶的床上!
顾茸一个弹射从床上跃起,落在地上时差点崴了脚。她扶着小茶几一脚蹬上鞋,直不愣登地站在房子正中间,不敢发出声音,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等了半天除了巨鹰梳理羽毛发出的声音外,没有其他动静传来。
顾茸试着向房子另一侧迈开一步。
她走到鹰的面前,偷偷望向窗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被风吹落的满地树叶,还有吹进屋的潮湿感。
再看回屋内,这里修得和姜冶的风格不太一致,惹得她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来。
桌上铺了符纸,还有一些杂书,不过这些都只占一小部分,桌子的八成都被木雕工具占满,一个个被打磨地发光发亮,还有一些未雕完的木块,也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摆了一排,领头的那个是一只站着走路,伸着舌头的狗。
这人定是有点强迫症,还有点可爱。
顾茸发笑地琢磨着,从桌子前又绕到另一个架子旁。
“这是什么?”
架子被盖了一层黑布,不像是属于这个房间的东西。
顾茸打量一眼就停住好奇心,找了一把矮凳坐好。
刚坐稳当,她就发现心口的位置有东西硌着,伸手一掏,原来是那个和她神似的小人偶。
“还以为你会被留在石棺里呢。”她点了点小人偶的脸,笑道。
就在这时,鹰在背后对着窗外发出啸声,顾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这一声差点将冷汗叫出来。
门被急促地推开,姜冶喘着气,额角还冒着细汗,他看着坐在屋中间的人,愣了半晌,跑了过来。
紧接着顾茸被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拥住了,木雕落在了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两人中间的缝隙里。
姜冶单膝跪在她面前,因为有矮凳挡着,他只能一手撑在椅背上,另一手扶着顾茸的后脑勺将她按在怀里。
他将脸埋在顾茸的颈窝,慢慢平缓呼吸:“欢迎回来。”
顾茸被这个极具占有欲的拥抱整懵了,攥着拳头不敢回抱他。
幸好姜冶情绪平复的很快,他慢慢松开了手,仰着头看向她,嘴抿着,眼里满满都是复杂的情绪。
顾茸也看着他,是披散着头发的姜冶,还有些汗味,和她平日里看到的不太一样,是柔软的,似乎也是真实的姜冶。
怎么她这躺了石棺一趟,人就变了?
她的眼神从迷茫变到奇怪,直到姜冶拂过她额间落下的碎发,她才道:“你手如何?给我看看!”
姜冶将左手从椅背上拿开,伸到她面前:“早好了,你看。”
手背上的皮肤已经长好了,只不过上面的疤痕变得更加深了。
顾茸托着他的手,摩挲着那道痕迹:“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吧。”
她不是傻子,也不能否认自己的生理反应,和姜冶初次见面时一切就有迹可循,每当她看到这道疤痕时,心中就莫名震颤。
姜冶反手握住她,道:“不是,曾经也这样唤过。”
“何时?”
“十年前。”
“我第一次见你时?我完全没有印象。”顾茸觉得懊恼,她记人一向清楚,姜冶这么独特的她怎么会忘。
“不是我们第一次见,但却是那时候割的,”姜冶停了停,眼中带了回味过来的不可置信,道,“我当时只是个能看见鬼的木雕师而已,没想到会在凡间碰见我的梦中人。”
顾茸抬眼,面前人的神情不似在说假话:“在凡间?”
“大约五岁起,我就不断梦见一具石棺,你睡在里面,睡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你不在那里了。”姜冶不再看她的眼,低头看着交握的两只手道。
“那是哪一年?”
“名叫‘献灵’的壁画丢失之年,也是我回到姜家的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