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电动车将将停在池舒跟前,男生随手拉下遮住他大半张脸的黑色口罩,未被毛线帽子藏住的那丁点耳垂被冷风吹得通红。
“池舒,快上车,我带你去考场。”
天气太冷,刺骨的风夹杂着寒意,叶幸话出口时带着一团白气,暴露在空气中的几缕头发很不听话的翘着,衬得他像焦急的小兽。
这很符合外人眼中朋友的样子。
池爸“诶诶”喊了两声,“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小舒的同桌!”
叶幸点点头,“我们考场挨着。”
“太好了!”池爸一拍手,把女儿往前送了送,“快快,你们赶紧去吧,千万别耽误考试了。”
池舒坐上电动车后座,扭头说道:“赵叔,帮我跟阿姨说一声谢谢。”
“诶诶,你放心。”
“好了好了,爸爸有分寸,你们快走吧,抓紧时间。”
叶幸朝两人点了下头。
电动车像一匹小鹿从车流交织的狭窄缝隙中迅速离去。
池爸在后方目送。
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变成再也看不见的黑点。
凛冽的风从前方袭来,叶幸高大的身影给池舒挡去大半,但还是有丝丝缕缕的寒气钻进她的脖颈。
池舒抱着书包,头微微往下垂着,把耳朵和半边脸缩进毛衣领子里,风把她的鼻头冻得发红。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戴上吧。”
叶幸突然往后伸出只手,手里是他刚刚从自己头上脱下来的帽子。
池舒仰起脸,偏着头从电动车一侧观察他的面容。看见他乌黑柔软的头发在风中乱舞,光滑的额头全露出来,上面凌乱地贴着几根发丝,看见他深黑的眉眼因为风吹从皮下透出微弱的红。
她伸手把帽子接下,问道:“你不冷吗?”
“不冷,我带了口罩。”
可能是怕池舒着急,叶幸又补充一句:“十二三分钟就能到,别担心。”
他的目光在前方,视线落到池舒看不见的地方。但他的口吻像一杯可以随时入口的温开水,既让人听着心旷神怡,又不会觉得冒犯突进。
“……好的。”池舒沉在这片干燥低哑的声音里,缓缓点了点头。
应该是被风吹的吧,不然他的声音怎么那么好听?
池舒心想。
她弯起嘴角,把叶幸的帽子套在了头上,毛线帽有些大,拉下来遮住她全部耳朵,还压塌了她的马尾,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安静地散落在肩上。
电动车经过一道道路障,叶幸很小心在行驶,及时减速及时增速,已经尽量减少了颠簸。
可路上行人渐多,在一个小孩突然从路边窜出来时,叶幸猛地按下刹车手把,池舒的额头登时撞在他的后背上。
“没事吧?”
叶幸转过身,看见池舒的额头红了一片,黝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眉头蹙起来。
池舒揉了两下额头,笑着说:“我没事,刚刚走神了。这次我抓好,走吧。”
叶幸看她几秒,目光像跨越万水千山。
只是池舒没有发现。
他“嗯”了一声。
下一秒绿灯亮起,这辆外表年迈但内里刚刚换过崭新的五脏六腑的电动车重新启动,稳稳当当朝马路对面驶去。
“池舒,抓紧我的衣服。”这辆电动车后座没有扶手,叶幸这样说。
“哦,好。”
于是池舒把手伸过去,轻轻地揪住他后背羽绒服的一小片。只揪了一点,不牵扯到内里的毛衣,也不至于限制叶幸骑车的动作。
她触摸到手里的只有布料,但她似乎感知到这个少年身体里的血液在汩汩流动。
她的手蜷在袖子里,接触对方的也只有几根手指,但她整只手臂在发烫,心脏跳动得让她有些害怕。
池舒颤巍巍把头靠近了,隔着半拳的距离虚虚把脸贴在叶幸的身上,想从他冰凉的衣服上汲取一点凉意。
可她刚靠过来,叶幸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清香就被他体肉的温度蒸腾着,幽幽地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又被强劲的寒风吹进她的鼻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一股热血往上涌,池舒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她安静很久。
而他比她更安静。
在这个寒风肆虐的早晨,池舒坐在叶幸的车后座。
两个人挨得那么近,他们的身影如一幅水墨画,看上去郎才女貌,恰似青梅竹马。
池舒逐渐又被叶幸吸引。
叶幸的外套上面有清晨湿冷的潮意,也有洗衣粉残留的柑橘清香,他的脖颈被围巾团住,不能窥见一角,他的头发像春天的青草,茂盛而柔顺,被风吹起来的时候有一部分飘在池舒的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而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鬼使神差一般,池舒伸出右手,刚刚贴近叶幸的后脑,一阵风从右前方刮过,带着两缕发丝掠过了她的指缝。
像触电一样。
她倏地把手收了回来。
八点五十八分,两个人终于赶到四中门口。
一个四十来岁的保安走近了,嘴里大喊着“怎么现在才来”,一边又招呼他们快点把准考证掏出来。
池舒把两个人装了准考证和身份证的文件袋给他看。刚刚快到的时候,她就把叶幸的证件拿了出来,和自己的一起揣进怀里,节省时间。
大叔扫了一眼,让她赶紧进考场,又叫住正准备找地方停车的叶幸,喊道:“行了行了,快进去吧,这车我给你停这儿。”
叶幸有些诧异地抬起眼,旋即说了一声“谢谢”。
“好了,别客套了,快走吧,马上打铃了。”
两个人踏进四中的大门,池舒跑过伸缩门,又回头说了一句“谢谢叔叔”。
几个保安大叔乐呵呵地挥挥手。
“叶幸!”
站在二楼楼梯口,池舒突然小声叫住了他,在考试前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祝你考试顺利。”
“你也是。”
那一刻,肃杀的冬风都压抑不住两人内心的热血,池舒感觉到胸腔一股难以言说的振奋。叶幸抿抿嘴,生来凌厉的眼睛变得温热多情,池舒对着他笑,眼中映照出少年人的激昂青春。
他们在楼梯口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身影相悖,却共同奔赴一个未来。
十二点,铃声响起,宣告本场考试已经结束,再动笔就算作弊。监考老师把答题卡、演草纸、试卷都从学生手里收走,又挨个做好密封。
池舒从教室里出来,看见走廊里挤满了学生。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穿着各色羽绒服棉袄的,甚至还有套着自己学校校服外套的,一个个挤在狭窄的过道里,像沙丁鱼罐头里面的鱼,慢吞吞地挪动着,想要找到空闲之地。
池舒缀在最后,跟着人群一步一步往前挪。
偶尔她扭头去看对面的教学楼,天桥连接的另一端,那是叶幸考试的地方。当她第三次回头,终于在一张张人脸里面辨别出叶幸的模样。
“叶幸!我在这儿!”池舒举起一只手,向他昭示自己的位置。
“好。”叶幸在对面喊。
总是这样,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的人,在叶幸的眼里,他只能看到池舒一个。长廊底下的枯枝败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身前身后的学生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池舒站在人群里,就已经占据了叶幸脑海里所有的位置。
她松松扎着的头发,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包裹住全身却还显得清瘦温婉的白色羽绒服,一切都与其他人那么不同。
她的面庞泛着柔光,她的眼睛像月亮。她的所有表情都生动易碎,任谁都一见难忘。
叶幸不断靠近,直至走到了池舒的身边。
周围有人光明正大望过来,也有人偷偷摸摸关注着,或许有人认识他们,但那些并不重要。
两人并肩往校门口走。
路上,池舒从书包里掏出一顶帽子,“你的帽子,早上忘记还给你了。”
“没事。”叶幸接过来,上面还残留一点池舒手指的温度,带着淡淡的馨香,可能是护手霜的味道。他摩挲两下,仿佛有一股细微的电流传遍全身。
叶幸把帽子戴上了,两人也到了大门口。
池爸站在那里。孩子考试是大事,他和池妈都把这几天的工作推迟了,每天轮流来接送池舒。
两人往他面前走。
池舒问:“你中午回家吗?还是在附近休息一下?”
叶幸面带笑容,态度温和可亲:“我在附近吃个饭,然后稍微等一会儿,下午开考很快的。”
“那怎么行?”池舒有些愕然,“这能休息好吗,会影响你下午状态吧?”
一般学校附近都会有很多小旅馆,每逢考试家长们会在这里预订房间或者钟点房。她想过叶幸可能在附近租个便宜的钟点房,想过他在亲戚朋友家住,唯独没有想过他吃完饭就要在外面等。
数九寒天,风能削人一层脸皮。这么阴冷的天,室外站一会儿都受不住,池舒想象不出他难道每次都是这样?
“陪我一起吃饭吧,好吗?”
两人穿梭在一辆辆汽车之中,朝着开阔的地方行进,这时池舒突然开问。
“就当是谢谢你今天送我。”
她这么说。
叶幸转过脸来,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凝视着她,却在转身的瞬间褪去它原本的漠然与不逊。
他的眼神描摹过池舒云烟一般的眉毛,笑或不笑都会变成月牙湾的眼睛和淡淡扬起的嘴角,这个女孩儿的脸上满是未经人间烟火的稚气,她清纯、善良、像不息的水流一样包容。
或许她懂,但面对与自己天差地别的人生,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共情?
叶幸的眼睛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却复又变得清明。
“我就不去了,太麻烦了,你好好休息。”
“真的不来吗?下午还有一场大考呢。”池舒争取。
“不来了。”叶幸笑容很淡,但真心实意。
池舒只好作罢,和他在十字路口分开。
透过车窗,她看到叶幸重新全副武装,骑着电动车很快从马路一侧离开了,他的衣摆在风中摇曳,垂在后背的围巾飘起来,又被他用手甩到一端。
池舒笑了一下,目光戚戚然。
她看着他,直到彻底不见。
汽车平稳驶离,池爸忍不住问:“你的那个叫叶幸的同学呢,人家帮了咱们,怎么不请他一起去吃饭?”
“我请过了,他不方便来。”
池爸这时又有点儿轴,追着问:“不方便是什么意思?约了亲戚朋友,还是有什么事?”
“爸,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不好多问的。”
池舒开玩笑似的语气:“再说了,要感谢人家有很多方法嘛,随便安排人家是怎么回事,万一人早做好了计划,我们不就给人耽误了吗?”
“也是。”
池爸点点头,“还是我们小舒善解人意,懂事、体贴人,那就先不说这个了,反正来日方长。”
赵叔在前面开车,这时也说:“是嘞,反正机会多着嘛,又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孩子们考试最重要。”
“好!”池爸一拍手,对着赵叔喊:“不管了,先办咱们的正事,去酒店吃饭,其他的统统往后放。”
“得嘞!”
赵明一踩油门,汽车上了高架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