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池舒,你起床了吗?”傅知康倚靠在车身上,目光看向不远处,高大的身影在清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已经起了,我马上下楼。”池舒一边套上大衣,一边换鞋。
“不急,你慢慢来。”
等到池舒坐进副驾,傅知康侧过头问:“吃过早饭没?”
池舒回:“还没有。”
“正好,我也没吃呢,走吧,带你去一家不错的馆子。”
池舒点了下头:“谢谢知康哥。”
“客气什么。”
于是车子被调转了个方向,傅知康驾驶技术很好,穿行在如织车流中如鱼得水,二十分钟不到,两人站在了一家小馆子门口。
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老板亲自领着两人进到最里,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傅知康伸手递给池舒一张菜单,“你看看,想吃什么就说,这里的粥和早点都很新鲜,附近几个学校的学生最爱来这儿吃。”
池舒看了看菜单,要了一碗小米粥,因为一会儿要见长辈,就没吃包子蒸饺之类的,点了一份这里卖的很好的红糖馒头。
傅知康太久没来,加上胃口好,除了面茶,还要了两份糖火烧和烧饼焦圈。
米粥和面茶冒出的热腾腾的白气从桌面往上升,逐渐消散,饭馆里到处充斥着嘈杂的人声,说着正宗北京话的老头老太太,打闹热情的大学生,还有催着姑娘小子赶紧吃饭吃完好去上学的年轻父母,一切都是人间烟火。
池舒吃过了一顿很畅快的早饭。
来到星河美术馆,两个人找停车位找了十分钟。
周围两个大停车场几乎满位,上至七八十的白发老人,下至六七岁的懵懂儿童,排队的人群将美术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池舒惊讶这次参观画展的人群之多,傅知康笑了笑,告诉她前不久傅钰接受了华美的聘请,正式成为央美、华美双聘教授。
三年前,傅钰打败众多外国艺术家荣获贝卡奇绘画奖,这所奖项被誉为绘画界的诺贝尔,不仅为他带来地位上的更上一层楼,还震惊并感染了一大批国画的非受众。他的作品中隐含着的普世精神,那种民主、平等、自由的气息久久不散,让那些看得懂看不懂中国画的外国人都沉醉其中。
傅知康摊开两只手,笑容有些遥远:“名校教授,国画大家,贝卡奇绘画奖获得者,无论哪个名头都很吸引人吧?”
“那倒是。”池舒无法否认。“顶级画家的真迹,谁不想一睹为快呢。如果能从其中得到一些灵感,哪怕一些简单的技巧或方法,都会大有裨益。”
傅知康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瞬迷茫,他很想开口调侃一句,池舒,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只是看一眼别人的画就能解读出百般看法迸发出千股灵感吗,他笑着,笑容却很无奈。
池舒已经走到了傅知康前头,她在跟来接两人的李墨挥手。
傅知康往前走,与池舒错身而过时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头,状似随意地喃喃:“光看别人的作品可学不到多少东西,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天才,还是得画啊……”
他越过池舒,高瘦挺拔的背影挡住了东边大部分刺眼的阳光。
池舒微微眯起眼,从渺茫的视线里观察他,阵阵挥之不去的寒风从身侧袭来,她仿佛觉得傅知康在渐渐挺直脊梁。
画展已经开始,李墨带着两人走内部通道进去。
这次展览规模很大,汇集了傅钰近十年的众多作品,件件精品,难得一观。
一路走来,池舒看见不少带着画板的年轻人,那大概是美院的学生,他们神采奕奕,精神勃发,拎着画材驻扎在几件得过大奖的作品面前细细临摹。还有许多拿着相机的人,站在一幅幅卷轴画前各种找角度,“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
池舒见着了傅钰,但他正被一群长辈簇拥着,男男女女都在和他攀谈。
他们不好上前,于是在一旁站定,静等着几人话毕,然后再到跟前。
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看到这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六七双眼睛齐刷刷地转了过来,焦点瞬间转移到三个人身上。
傅钰很慈祥地喊:“小舒,知康,来来,见见这些个老家伙。”
李墨退到一侧,池舒和傅知康对视一眼,一齐走了过去。
有人说:“几年不见,知康都长这么大了,小伙子真精神呐。”
又有人说:“听说你到俄罗斯学画画去了,好啊,跟你爹一个路子,张叔看好你。”
“你最近的画我们见过了,不错,很有大家风范。”
……
听着长辈们的轮番夸奖,傅知康只是谦虚笑笑,并向众人问好。他太分得清真心与假意,表面的恭维听听即可,这些赞誉几分真几分假他心知肚明。要想真的达到大家水平,他还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努力。
熟人之间客套完,这群人将目光放在了池舒身上。
相比于傅钰的儿子,他们还是对他这个年纪最小辈分最高的徒弟更感兴趣。
几个人都算是傅钰的老朋友,就算和他交情最浅的也已认识五六年了,可一群人里只有两个见过池舒,其他人都是只见其画未见其人。
年轻时候,傅钰的水平可远不及现在,这之中的变化堪称脱胎换骨,说是吃了灵丹妙药也不为过。他们几番打听,才知道傅钰在H省收了个徒弟,小姑娘天分高得厉害,点透他许多瓶颈。
几个人成日吵着要见见真人,可傅钰总推脱徒弟身体不好,十年如一日把孩子当宝贝似的藏着。
现在好了,大家终于见着本尊。
池舒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正如她现在娟娟站在这里,一头长发丝缎似的垂在肩后,态度不可谓不恭敬,神情却没有一丝谄媚怯畏。
在这里中年老年艺术家的眼里,她的身段风吹大些似乎就可能会折断,但她的目光清亮坚毅,给人永不屈服蓬勃向上的力量。
一个留白胡子的老头往前走了两步,把她从头看到脚,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柔而不弱,大气稳重,难怪你能画出那幅气势恢宏的长白山天池图。”他扭过头,眼神中带上几分钦羡与遗憾:“老傅,你真是找了个好徒弟呀。”
傅钰哈哈笑了两声,招手让池舒到他身边,挨着个地给她介绍,“这位是宋泽明,你就喊他宋爷爷,现在啊在鲁美教学……”
“这个是老李,李胜华,前不久来了华美……”
“韩嘉裕,你韩奶奶,在央美……”
……
池舒跟着傅钰一一给几人打招呼,然后回答他们大大小小的问题,思路清晰,彬彬有礼,这些长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任谁也挑不出丝毫毛病。
傅钰被众人挤出圈子,却丝毫不恼,眼中唯余自豪。
池舒被夸得两腮发烧,她抬眼想得到老师的指示。傅钰却抬抬头,示意她随心回答,于是她知无不言。
傅知康的目光从池舒身上转移到傅钰身上,他看着父亲看徒弟看女儿看他最满意的作品的神情,聪慧如他,一下子便猜出来这场画展的目的,恐怕不只是为了展示他的画作,还为了亲手搭一个桥梁。
替那个被众人环绕光芒万丈的女孩。
如他所想,这些人都对池舒很有探索欲。
其中,韩嘉裕头发花白,精神却最为饱满。她亲昵地拉着池舒的手,率先开口:“小舒啊,听说你高二了,不知道准备考哪所大学?”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不作声地深刻地注视着池舒。
馆外的阳光轻易穿透巨大的落地窗,斑驳的光点洒在池舒身上,她感觉到许多炙热的眼神,光明正大的,稍作掩饰的,还有躲在暗处的。除了几位前辈,似乎还有一些陌生人在看着她。
好奇、艳羡、揣测。
池舒并没有太久地考虑,只是说:“我比较喜欢央美。”
这算是做出了选择。
韩嘉裕喜不自胜,脸上书皮似的皱纹忽地舒展开了,每一道都彰显着得意,“好啊,小舒你真是有眼光,我们学校是非常适合你的。”
池舒点点头称是。
几个叔伯不死心喊:“其他美院也可以考虑一下呀,以你的水平我们都很欢迎的。”
李胜华呵呵笑道:“人家老师在哪,人肯定优先考虑哪儿呀,你们就别白费功夫了。”
池舒平和地站着,身上流淌着一种静水流深的气质,她作答,耳垂上莹润珍珠反射出的月华光芒幽幽醉人,“目前我的目标是央美,不过有机会我会去其他学校多学习的,到时候就麻烦各位老师了。”
小辈这样说,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再拉扯推锯的必要了。
傅钰笑着走过来,岔开话题:“好了好了,有什么问题都来问我好了,让几个孩子多走走转转。”
他摆摆手,傅知康和李墨便带着池舒离开。
“呼……”池舒站在空旷的地方,终于舒出一口气。
原来老师太多也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个说这个,那个说那个,大家噼里啪啦砸上来又争又抢任谁都要辛苦招架。
傅知康看她一眼,露出几分笑意,“我还以为你永远都是淡淡的,游刃有余的,你看上去那么冷静,原来也会紧张。”
“各位叔叔阿姨太厉害了,我还有很久的道路要走,要多跟他们学习。”
傅知康又说:“你真不打算考虑其他院校了?”他了解池舒,她刚才那样讲,基本已是板上钉钉,却仍然还想确定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坚决,还是自己的私心。
“真的。”他听见池舒回答。
任弱水三千,池舒只取一瓢饮。她决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
哪怕国内有很多优秀的院校,哪怕国外有很多瑰丽的文化,她选择了中西合璧这一种,就不会再被动摇。哪怕世界上卓越的画家再多,她也只会拜傅钰一个为师。
池舒和傅知康沿着美术馆内的蜿蜒的长廊踱步,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墙上挂着的画上。
这一片是花鸟区,千姿百态的花朵和鸟雀跃然纸上,拐角处那幅画更有题字“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意境清新,生机勃勃。
四周围观者众,池舒仿佛闻到荷花的芬芳。
这是傅钰最喜欢的花,他画的次数也最多,走过这里,池舒和傅知康在另一幅画前同时停下了脚步。
这幅画名为《鸳鸯戏荷》,横98cm,纵183cm,画面中三支荷花呈三足鼎立的架势,其中一朵盛放,一朵初绽,一朵含苞内敛。湖中一块赭墨色的石头,层层叠叠遮掩了部分荷叶,将湖面那对交颈鸳鸯衬得生机盎然,明丽鲜艳。
这幅作品于2012年斩获多项国际大奖,画面细腻,笔法又实在突出,是全场最受欢迎的画作之一。
池舒松松挤在外围,前头站着四五排人,她踮起脚,由一个大一些的缝隙望进去,看见最里面是几个正在临摹的年轻人。
注意到左前方有一对小情侣作势要离开,傅知康面无表情地拉着池舒挤进去,顶替了他们的位置。
池舒抬起头,傅知康挑起眉朝她扬了扬下颌,哄小妹妹一样端着她的脑袋移向正前方,动作一顿一顿像机械死板的木偶。
池舒睁大了眼睛,控制不止嘴角的笑意。
两人在这里看了一会儿,这群年轻人年纪有大有小,情绪热情高涨,但技艺并不怎么高明,临摹起来不得章法,周围人渐渐猜测起他们出自哪个画室。
场景变得有些焦灼起来。
因为此时,有些人的议论倾轧到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个男孩身上。
几个中年男人唾沫横飞,手指头伸到男孩面前,几乎要戳进画纸里去了,有的说他墨重了,有的说他线弱了,总之哪哪都不好,处处不满意。
评判起这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一股冲天的豪气刹那间就在他们身上展露出来了,他们仿佛立地便成了绝世的英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