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舒说话的时候，缓缓在身边矮坡上坐了下来。

叶幸静静聆听着她的倾诉，在这个雪花漫天，格外浪漫的夜晚。

他们身下的土丘高度不高，坡度又缓，两人并排坐着仍然挨不到边，酥软的积雪被他们压垮一块，发出咬碎冰激凌外壳时会发出的清脆的“咔嚓”声。

离他们最近的一盏路灯年久失修，灯光昏暗，奋力吐出微弱的光亮照亮了他们身前的一小片雪。池舒抱膝坐着，两只手交缠着缩进袖子里，像冬天蜷着身子取暖的小老太太。

叶幸的手套她已经还了回去，可他也没戴，只是叠起来又收进了口袋。

池舒转过身，看到叶幸曲着一条腿，为她微微侧首，那张脸上有棱角有故事有山水也有留白，他的目光只给自己，他永远不会对她感到厌烦。那是值得她立刻为之动笔，作出倾世画作的一幕。这种神情，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池舒的脸上涌出笑容，而她的内心一阵清明。她突然站起来，步伐很快地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叶幸招招手：“跟我来。”

她就那样冲在前面，不回头地一直走，叶幸怕她摔跤，走她走过的路，紧紧跟在后面。

两个人在一片空旷平坦的雪地中停下来，池舒躺下去，像小熊猫晒太阳那样摊开四肢，仰面面对数不清的茫茫雪花。

“不冷吗？”叶幸躺在她旁边。

“不冷。”

“我喜欢雪。”池舒又重复之前的话。

她的眉弓微微扬着，一头精心呵护的缎子似的长发不听话地散落在雪地上，池舒感受到后脑勺在逐渐被水渍沾湿，年轻的泛着光泽的脸颊却在隐隐发烫，她张开嘴，吸了一大口气，想靠这些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清醒,却在几番斟酌后问了一句：“你喜欢吗，叶幸？”

她在问雪，也在问自己。

“喜欢，大雪会掩去所有肮脏的东西，多好。”叶幸偏过头，凝望着呼吸不平的池舒。

两人的帽子都摘去了，他没有长发的保护，和雪面贴合的面积更多，身上沾上的被融化的雪水也更多，可他不觉得冷，肃然萧瑟的面孔下，埋藏的是无限的战栗。

他凝望着池舒透亮的眼珠，昏暗路灯下，雪夜里，天上的星星一点都不明显，细细碎碎，像要钻进叶幸的皮肤，刺得他全身发抖。

“那你喜欢我吗？”池舒骤然发言。

这一刻，两人共同躺在一片雪地上，所隔不过十几英寸，稍微动动手就能够到彼此的身体，静静地听，能够听见对方微弱的喘息。

回应池舒的，是漫长的沉默。

叶幸没有说不，也没有肯定回答，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雪花飘落的瞬间跟着变得无限延长。他伸出那跳动着青筋的修长的手指，帮池舒轻轻梳理着头发，谆谆诱导地把遮挡住她的视线的那缕发丝拢到她的耳后。

那手指没有温度似的，落在她脸颊一阵凉意，池舒被激得屏住呼吸。

“怎么喜欢我呢?”他这样说。

他没有解答池舒的疑问，而是抛出了一个更深的问题。月光照亮白雪，也照在池舒的身上。

池舒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低频地颤抖，她像失去思考能力一样自说自话:“喜欢你冷静的样子，温柔的样子，运动会绝不认输的样子，金风沙滩上举起海螺的样子。”

她一下子说那么多话，仿佛是放手一搏，迫切地想要展示自己。

叶幸更加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不肯放过一丝表情。他的目光深深挖掘到池舒的皮肉底下去，晕进那双嵌在弯月似的眼眶里的褐棕色眼睛，在心里描绘出她绷紧的湿润嘴唇。

“我哪有那么好呢。”他似乎自嘲地笑了一下。

池舒忍不住直起身来，坐在那里，有一点恳切地攫住他的手臂，“你很好啊，你怎么会这么想自己。”

用不着很深沉的思考，池舒脱口而出:“你是我见过最有勇气的人，最刚折顽强的人，我相信以你的智慧和才能一定能达成各种方面的成功。”

这话有些像酒桌上的互相恭维了，但池舒确实出自一片真心。

叶幸温柔的目光扫过池舒的脸颊，他也坐起来，又帮池舒掖好脖颈的围巾。

“也没有很喜欢吧，毕竟我们认识才不到半年。”

“不，是很喜欢！”池舒喘着气反驳。

叶幸的眼睛看上去十分忧郁，但在池舒眼里，就变成了能让她停靠休憩的湖泊，一直以来和善温暖的她，有时候仍然需要点点空间去停下来修整。她的那些爱和平静和包容，还有随意和坦荡，希望以及丰满的灵魂，愿意尽数都给叶幸。

一切黑暗都会在池舒的面前无所遁形。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呢？”她问。然后舌头和牙齿似乎虚散成了一团烟雾，麻木的感觉在口腔里蔓延，心脏被紧抓着像要跳出嗓子眼。

池舒控制不住胸膛的起伏，仅靠鼻子显然已经不能维持她的呼吸，越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就越想要知道叶幸嘴里的答案。

“我怕我匹配不上你的好。”叶幸咸涩地吐出这样一句。

他无力地垂下那貌似永远不会低下的头颅，细长的眼角反射着微弱的亮光，不知道是白雪融化造就的水珠，还是感叹命运落下的泪花。

池舒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叶幸，她探过身去，手边的积雪被她压得滋滋作响。

她偏着头，找到叶幸的视线，甚至挤出几分笑意：“怎么会呢？不要这么小看自己。你对我会有一点点好感吗？或者说……你愿意陪我一起看雪吗？”

池舒睁着眼睛，目光在叶幸的脸上梭巡，可她却很难看懂。

她的眼眶干涩，又逐变得湿润。直到支撑不住，池舒才转过脑袋，用力地看着天空，清冷的雪花化在她的眼角，帮助她续上眼里的泪光。

池舒侧着身体，苦笑着说：“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还是好……”

“愿意。”

“什么？”池舒惨然仰起头。

叶幸轻飘飘的眼神注视着她，百转千回的语态给了她万分的期待，他动动嘴唇，“我说愿意。”

是池舒的话。

“没有人会不愿意。”

期待来自他人的情感支撑，是一种愚蠢而又危险的事情。

叶幸是很聪明的人，他将所有危险都隔绝于千里之外。他人的怨愤与嫉妒，钟情与仰慕，他全不在意，甚至自己的血肉皮囊，他都看作身外之物。

只有池舒，让他迫不及待地靠近，失魂落魄地追逐。

过去那些年，绝望者，贫困者，被遗弃者，都是他。他独自在荆棘路上跋涉太久，而池舒是他一生只得见一次的绝世风景，自此千般回想万般追求。

银闪闪的雪花遮挡住四只对视的眼珠，池舒弯起潮湿的眼睛，轻轻笑出声。

胸腔里的心脏砰砰跳动。

池舒将右手压在心口，奋力平息着激动。

雪不住地下，两人变静了。

听觉，嗅觉，触觉也变大了。

叶幸偏了偏身体，被厚厚外套裹着的覆盖了一层轻薄结实的肌肉的年轻躯体就抵在池舒身边，月光与灯光交织着拢在两人身上，池舒松松地把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地说：“真的喜欢你。”

叶幸看着她头顶小小的旋儿，动作轻柔地替她理了一下头发，可违和的是，在不出现池舒视线的地方，他的眼神又重新变得冰凉。

“我也是。”叶幸回应，垂着眼眸，眼里团着无端风霜。

不远处的路灯依然昏昏的亮着，透过漫天白雪飘飘似乎能看见周围残存的几只飞蛾，飞蛾扑向路灯，而池舒抬起头凝望着叶幸的眼睛。

“真的吗？”

“真的。”他展现出几分应有的柔情。

池舒欢喜地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叶幸怕她冷，一只手捂住她的耳朵。

“高考之后，我们在一起好吗?”

池舒看着远处，睫毛因为落雪而轻微颤抖，细碎的光线从各个方向投射过来，像是给她挂上一对翅膀。

是她自己选择的。

他再一次告诉自己。

叶幸坐在雪地里，风雪呼呼从耳边过，他自动隔绝掉所有外人的声音，脑海中只剩下池舒在讲话。

告诉他，相信他，喜欢他，选择他。

低温的环境将他灼伤，叶幸感受到身体一阵燥热。

他轻笑了声，不动声色移开池舒的脑袋，“好啊，答应你。”

两个人离开花园时，池舒的头发有点松散了，也被积雪沾得有点湿。叶幸给她拍掉身上的雪花，池舒踮起脚给他暖了暖耳朵。

“冷吗？”叶幸开口，他感觉到池舒的手有一点冰。

“还好，我有戴围巾。”

她向叶幸展示自己好好系着他的围巾，叶幸却垂下衣袖，用手指牵住了她的手。

说是牵着，其实跟包着差不多，池舒的手小，叶幸一掌能完全合住，宽松的衣袖遮挡下，他把手心的温度传给池舒。

接下来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叶幸走得更快了，拉着池舒的手也更紧了。

直到步入教学楼区域，两人很有默契地齐齐松开了手。

池舒坐回座位，叶幸突然起身出去了，拿着两人的水杯。

不一会儿，他带回来两杯热水，把池舒的杯放在她的课桌上，“喝点热水，能快速回温。”

池舒把兔子水杯捧在手里，热流涌过五脏六腑，她感觉这才像活过来了。

抬头看一眼叶幸，她也不再像刚才那般紧张。

可潮水退去会留下一地狼藉，冲动过后就是尴尬。池舒对上叶幸的视线，总忍不住想闭上双眼。

在没有外人的空旷地带，白雪翩飞的浩然场景下，她可以任由荷尔蒙支配大胆倾诉自己的心意，但在教室里，周围到处都是认识两人的人，她反而有点拘谨了。

这实在很不像自己。

池舒捏着兔子水杯的耳朵，努力寻找话题，“对了，过几天我要去京城一趟，参加老师的画展。”

“是那位傅老师吗？”

池舒点点头，笑着说：“这次有很多老师的朋友来，都是很厉害的前辈，我还要去师兄的画室看看，之后还要在那里集训呢。”

“跟名家交流是好事，你跟班主任请假了吗？”

“没呢，我准备明天说。”

“出行和住宿安排好了吗？”

“都定好了，我坐下午的飞机，落地后老师的助理会来接我。”池舒侧过身，补充道：“至于住宿，我爸妈之前在北京购置过房产，已经托人收拾好我住的那间，直接去就好。”

叶幸想起她还有一对卓越的父母，白手起家，精明和善。

他扯了扯嘴角。

“好，祝你一路顺利，玩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