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天来，叶幸发现池舒常常躲着自己。

似乎是从上次家长会之后，池舒碰上他的眼神会心惊肉跳地弹开目光，与他发生肢体接触躲避甚至胜过遭遇洪水猛兽，二人除了必要的日常招呼，很少再有朋友之间的交流。

叶幸察觉到池舒的反常，他其实大致可以猜到池舒是为什么烦恼，但并没有采取什么很明显的措施。

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该给她一些时间理清思路。

但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否则就该担心猎物脱离掌控。叶幸是个很有耐心的猎手，在这件事上尤甚，他可以等待到天荒地老，却绝不能允许结果不是他所预期的那样。

时间临近圣诞节，教室里每天都有人热火朝天地讨论要互送什么礼物，学校各个商店日日上新，堆满了各种礼品和卡片。

每当这个时候，池舒的抽屉里总是塞满礼物，彩色亮漆的手环，填着巧克力的圣诞袜，被精心包装写满心意的卡片，哪怕她根本不认识大部分人，也明确拒绝过多次，这些礼物的数量仍然多到让人烦不胜烦。

池舒每次都要花很多时间整理，工程量大到像举行一次大搬迁。

“你们打算买什么礼物呀？”胡静怡围在女生堆里，支着下巴问。

“卡片？或者平安果？”

“这些年年都有，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吗？”

李鹤如想了想，“最近新出了一款圣诞盲盒，一共有十二种造型，特别可爱，但是我才集齐了七个。”

“诶，是不是那个底下有发条的，会动的小人儿？”

“对，就是这个。”

孟心怡喊道：“哦，这个我也有，不过我只集齐了圣诞老人和圣诞树，我都买了六个了，全是重复的。”

“嘶，你真够倒霉的。”

“给我们看看是哪两个吞金兽呗。”

孟心怡苦笑一声，反手从抽屉里掏出来两个不同的盲盒，“喏，就这俩。”

大家凑近了，看见一个憨态可掬的白胡子老头和一棵洒满亮片挂着一圈圈红色丝带的绿色松树，两个玩具没有底座，但站在桌上稳稳的，看着就讨人喜欢。

孟心怡拧了两圈发条，玩具就开始转圈，晃悠着身体啪嗒啪嗒往前跑。

圣诞老人帽子上的红色小圆灯把池舒的瞳孔照的赤红发亮，她看着玩具小人在桌面走出一条鬼鬼祟祟的波浪线，转着圈像被抽到不停打转的陀螺，笑出声：“真可爱，我都想要买几个了。”

刘月月开口：“可爱是可爱，集齐十二个就不容易了。”

“买着玩玩而已，也不用非得集齐嘛。”

上课铃响，孟心怡把玩具一收，其他人回到自己的座位。

池舒坐回叶幸身边，刚刚的欢喜逐渐散去，她的心情平复下来，身边的人和物就开始得到关注。

入冬后的林海市每日狂风肆虐，学校为了防止肺结核要求教室里每天放学必须开窗通风。这会儿是上课时间，窗户早被关上，可丝丝缕缕的寒意还是无孔不入。

被一层又一层厚衣服包裹住的两人挨得极近。

池舒动了动脑袋，脖子就被羽绒服缠住，她内里穿了一件小麦色的羊绒开衫，其实并不怎么觉得冷，三四层衣服保暖性极强，做大运动时她似乎都要冒出薄汗。

她坐在这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公式，鼻腔里只充斥着叶幸身上好闻的干燥的薰衣草洗衣粉的气息。

池舒知道，自己又在胡思乱想。

前些天的那个问题，她还没有做出解答。可这一次，与以往的那些难题都不同，不能套公式，不能参考例题，从来没有遇见过的类型，她该怎样才能得到正确答案?

傍晚到家，叶幸打开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圣诞盲盒”四个字。

这台电脑是前几年为了方便给许家兄妹备课，叶幸从二手交易市场淘来的，当时花了他一千块，内里配置倒是很新，偶尔他也用来搜集资料，搜索这种无用的小玩意儿倒是破天荒头一次。

叶幸打出字，浏览器里立即显示出许多条博文加图片，摆在首位的那条图片上赫然写着“今年最热”“情侣必送”。

他点进去，往后滑动，看见商家的效果图展示，叶幸按下加速，十来个上了发条的圆滚滚胖乎乎的玩具就转来转去，有的绕圈，有的直行。

叶幸没有觉得这些玩具有多可爱，就像没有见识过长江黄河奔腾不息的小小溪流不会知道大江大河滚滚而去时有多肆意磅礴。

小溪不会知道那种快乐，叶幸也不会理解这些幸福。

但他想到池舒温软的笑容，晶莹的眼珠，她也许会期望得到这样的一份礼物。

哪怕这些只是叶幸眼中很无聊很低智的小玩具，哪怕很多人都拥有这些玩具，它们却能够给池舒带来片刻的快乐。

那么这些东西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无用了。

叶幸将图片放到最大，发现这个系列的盲盒都是PVC成分，低廉结实，却不如超轻黏土。

他之前替楼上孙奶奶家做过手工，她们家开手工店，超轻黏土做成的玩具就是主推品之一，他当时靠这个赚到五六年级每天的饭费，手艺不可谓不好。

于是第二天，叶幸从商店买来几个盲盒做参考，他仿照着官图上的尺寸，花费几个黑天打造了一份只属于池舒的礼物。

平静的校园里暗流涌动。

时间来到12月24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若有似无的热情。

晚自习，池舒走进班级，看见教室后方储物柜的位置挤满了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又吵又闹。

她好奇走过去，刘月月把她拉进人堆里，指给她看：“你的柜子都塞满了。”

实验班人少，空间自然就变大，因此储物柜被安置在教室后方，方便大家拿取东西。池舒抬起头，发现第三排第六格的位置被打开，因为里面的礼物爆满，柜门被撑得根本合不上了。

她在簇拥中伸出手，抽掉其中一个很大的礼盒，刘月月帮她使劲按住其他的小盒子，才没有让那些玩意儿撒她一脸。

周围有人起哄：“哦哟，这么多礼物啊。”

“女神就是女神！”

“我什么时候才能收这么多贺卡呀……”

“你买个百八十张不就有了。”刘月月笑着推了他们一把，扭头说：“池舒你别管他们，快看看，里面还有我送的贺卡呢。”

池舒略过那些琳琅满目的礼物，而是掏出柜子里那摞厚厚的卡片，发现这些贺卡风格各异，有些来自熟人，有些则完全没有署名。

她翻开第一张，看见上面字迹娟秀，用彩色油墨笔画着一颗颗圣诞糖果，署名“李鹤如”，写着祝她圣诞快乐。

池舒抬起头，李鹤如却不好意思地将脑袋垂了下去。

她笑了笑，快速浏览一遍，在这些署名里见到许许多多的名字，于半夏，赵晨阳，刘月月，杨连浩，直到看见被厚厚卡片压在最底下的一张天蓝色卡片。

寥寥几字，写着“祝你唱歌有和，独行有灯”。

落款——叶幸。

周围的同学挤过来看，池舒本能地将卡片扣在手心。她笑着扯开话题，掌心却像点着了火，热腾腾的引得她全身都升温，“大家的礼物我看到了，我也准备了很多东西，想要分给大家。”

杨连浩笑着问：“什么东西呀？”

池舒走到座位，从桌子底下拖出来一个很大的塑料箱子，外表就像大家平时装资料的滚动箱，难怪没有人发现。

所有人都凑了过来。

她打开盖子，露出满满当当的礼物。

池舒从箱子底下抽出一个小册子，塑胶包装装饰的很精美，她交给于半夏，“打开看看吧。”

于是于半夏得到她最喜欢的女团的一整套小卡。

“啊！是全套的！我一直没有买到，你怎么得来的？”于半夏尖叫着，简直跳起来投进池舒的怀里，“我爱死你了池舒。”

“我从平台上收来的，好几个人抢，幸亏我抢到了。”池舒费很大力气把她从身上扯下去，又掏出一本包着旧报纸的书，“月月，这本书送给你，你肯定喜欢。”

这本《苏联文学史》已经绝版，池舒知道刘月月想要，找了几个中间人才把正版拍下来。刘月月明白有多难得，捧在手里有些舍不得拆开，“你送的肯定是好书，我晚上回家再拆。”

池舒点点头。

喧嚣过后是寂静。

池舒把内里所剩无几的箱子又推回课桌底下，看着身边的空座位，听到自己难以忽视的心跳声，“砰”“砰”“砰”，像老式钟表一次次报时，深沉又厚重。

她把给叶幸的礼物拿出来，放到他的抽屉里。

这是她专门定制的圣诞小屋，所有设计都是池舒一笔一划用3D软件做出来的，就连制作她也全程保持监工。

这件礼物她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费了很多心力，她不知道叶幸会不会喜欢这种风格，但希望至少能给他带来一点惊喜。

池舒开始做题。

叶幸被高涵叫去谈论关于竞赛的事情，大概要临近上课才能回来。

等她放下笔，已经过完一张卷子，而叶幸也堪堪落座。

他伸手，摸到抽屉里的礼盒。

“叶幸，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圣诞礼物。”池舒先发制人。

叶幸将礼物拿出来，摆在桌面上，看到盒子里露出的构思精巧的圣诞小屋，他知道这不是市面上卖的那些品类。

叶幸与池舒四目相对，他侧着身，呈现一种俯视的状态。

池舒被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里头似乎闪射着微不可见的光彩，鸦黑的睫毛在他下眼皮打下一小片暗影，而那片暗影足以将她溺毙。

池舒闻到潮湿浮尘的味道，像风像海又像雨，教室外大概落雨了，这股气息从叶幸的身上扩散开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攫住她的咽喉，她张嘴吐着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一双眼眸。

幸好叶幸及时低下头。

池舒喘出一口气，看见他的手抚上礼盒，包装很严实，从外面看不出内部的景象，可他仍说：“谢谢，我很喜欢。”

语气轻缓，温柔意切。

“你还没看呢，就很喜欢了？”

“你送的东西，从来都是很好的。”

因为她是很好很好的，所以她给予的一切，无论是伤痛，悲哀，欢乐，咒怨，愤怒，都会成为很好很好的珍贵的东西。

叶幸拥有的太少，池舒是他少有想要抓住的，更是他粉身碎骨也要抓住的。

有一瞬间，池舒感觉要融化在他的眼神里。

叶幸看着她，让她浑身颤栗。池舒抿了抿唇，又问：“不拆开看看吗？”

叶幸摇摇头:“我想回家再看。”

“那也好，免得包装不严实了，容易掉。”

池舒转过身，却瞥见叶幸在书包里掏东西，她有些意外：“你在找什么呢？”

“也是礼物。”

叶幸把手伸过来，一个方方正正的圣诞盒子就交到池舒手里。

“送给你。”他说。

“这是我自己制作的，仿照的是最近流行的圣诞盲盒，价值比不上你送的礼物，但我在原设计上加以调整，应该也算是独一无二的。”

“希望你会喜欢。”

池舒郑重地托过来，捧在手里，像是捧着稀世珍宝。隔着一层薄薄的纸皮，她摸见十二个形状各异的发条小人，样子就是她之前说有意思的那些盲盒的样子。

说实话，她很难想象叶幸是从哪里挤出时间来做这件事的。

他要上课，做题，独自往返学校，要每日照料自己的起居，要一个人包揽家里所有的家务，要考虑奖学金和兼职的事情，要抗下来自学校和债主的双重压力。

他强悍，坚定，早就习惯了忙碌的生活，可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高中生，又不是生来就是铜皮铁骨，不会疲惫不会伤心不会痛。

窗外晃动着幽蓝色的光束，教室内橙色光芒星星点点，这是大家为平安夜准备的彩灯。

池舒注视着叶幸明朗的下颌线条，想到他一个人在小灯下捏娃娃，窗外北风呼啸，而他掌心升温。

她不自觉地抱紧了这份礼物。

“不看一眼吗？”

叶幸掀起眼皮，徐徐开口，似乞求，又似引诱。

那双黑色的瞳仁氤氲着难得一见的温情，而他嘴里吐露出迷惑人心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