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自由活动,那当然要在学校里转转。
一般来说,都是家长在孩子的带领下,参观学校的餐厅、宿舍、体育馆、图书馆、小花园之类,但在池舒这里,就变成了池妈主动提出要和池爸去逛逛,不用她带路。
池舒猜测两人可能要说悄悄话,给他们简单介绍两句,就放他们离开了。
走在学校小花园的青石板路上,池舒踩过一片又一片从树杈枝干中落下的形色各异的光斑,椭圆形的光斑晶色亮片一样镶在她的身上,将这件白色外套衬得比高定还要耀眼。
直到她走到最北面,这里已经没了什么人,高墙漆白,树叶萧条,只剩下土丘背光处摆放着几盆一品红,花朵硕大,艳丽夺目,不知道是被人遗忘,还是特意摆放。
池舒偏偏头,由远及近,视线中出现一个单薄萧瑟的身影。
池舒愣了两秒,旋即走过去,轻轻坐在他的旁边。
校园里的长椅很宽大,硬挤甚至能同时容纳四个人,两个人一人一边,中间有很大的间隙。
叶幸转过头,朦胧的光线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严峻的光波,黑色夹克外套衬得他皮肤很白,像冬天茫然落下的孤傲的雪。
“你怎么来了?不陪爸爸妈妈?”
池舒弯下腰,使得手肘能够搭在膝盖上,她托着下巴,随意地搭话:“他们去逛花园了,我就随便转转,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好巧。”
叶幸笑了笑,没有过多言语,漆黑的眼珠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似乎莹莹发亮,又似乎深不见底。
他看起来并不是很想开口。
于是池舒也没有再说话,陪着他坐在椅子上放空,目光望着艳丽的花朵和湿漉漉的被刚喷洒过水的青青草坪。
过了很久,池舒突然说:“今天温度挺低的,还好有太阳,现在暖和起来了。”
叶幸迟缓地附和:“是啊,有了太阳就不冷了。”
池舒半伏着身子,思考了一会儿,问:“叶幸,你知道一品红的话语是什么吗?”
“好像是……热情,勇气?”
池舒点点头,又摇摇头,表情竟然格外沉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她笑了笑:“还有绿洲,希望,代表冬日里的温暖,燃烧的心脏。”
叶幸看着她,悲凉游离的神色摇摇欲坠,他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升温,被心脏灼烧着咕嘟咕嘟冒出气泡,他盯着池舒,像被迫随波逐流的人盯着那根救命稻草。
心脏成了火源,血肉筋脉都化作柴火,叶幸的五脏六腑被烹煮着,像濒临极点的茶壶一样嗡嗡嘶鸣,体内的血液被高温蒸发成水汽,一个个气泡涌上来,噗嗤炸裂,又前赴后继。
再没有一个时刻让他比现在更想倾诉。
叶幸骤然开口,池舒猝不及防。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的家长没来吧?”他说。
池舒晃了晃神,她想说不,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没有亲人。”叶幸轻笑一声。
事实与假想重合。
明明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之下,池舒却感觉一身闷汗。
她的后背被冷汗濡湿,额头青筋直跳,听到叶幸用刀子一般生冷的语气将他自己刨开,不紧不慢,恍若旁观地阐述他可怜的经历。
“我妈妈是喝药走的,自杀,我把她送到医院,看着她被医生护士在身上插满透明的没有温度的塑料管子,她在病床上反复挣扎,指甲划烂了医院的白色被套和床单,她的手最后从我的手心里滑下去,像一条阴冷的滑腻的没有生气的鱼,我怎么也抓不住。”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抑而幽冷,好端端地冒着寒气,叫池舒浑身汗毛直立。叶幸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有些害怕,更多的则是生怜。
“我爸赌博,家暴,借高利贷,他逼着自己的妻子交出所有存款和房子的产权,却遭到忤逆,于是他把拳头落在我和妈妈的身上,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砸出一个个坑洞,为了躲避高利贷,他一个人逃之夭夭。”
“我守着妈妈留存下来的房产证和最后一点存款,靠着兼职和奖学金长到现在。”
池舒缓慢地转动眼珠,她看向叶幸,发现他越说越简洁,到他自己时戛然而止。
他安静地坐着,跟一只流水线上制出来没有思想的布偶毫无分别,只是他坐得端正,脊背像抽条的竹子一样修长挺直,仿佛他还是他,刚刚谈论的只不过是别人的过去。
过了很久,叶幸才终于愿意扭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池舒。
她想知道,他便把自己的家事和盘托出,将自己的陈年疤痕撕开给池舒看,只是他略去了那些放低自尊乞求工作的经历,省去了那些对峙追债人剑拔弩张的场面。他既不觉得那有什么惨烈,也不想看池舒难过。
只是他本以为时间的流逝可以抚平所有情绪,自己面对这些过往已经无往不利,可吐出口的那一刻,肺腑之间还是恍如针刺,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酸意。
叶幸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将自己重新包裹成那个疏离一切的自己。
可池舒望着他沉静诡谲的眼睛,被动地,像狩猎时的野兽一般精巧准决地捕捉到他身上难以平息的沉痛、愤恨与哀伤。
“所以我们家只剩我一个人。”半晌,叶幸又说。
池舒本能要出口安慰,又觉得不合时宜,她斟酌了一番,还是选择遵从本心:“她会看到的。”
池舒注释着叶幸的眼睛,像是攥住了他的心脏:“你的妈妈,她在天上也会爱着你,她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健康快乐,希望你能做到自己想做的所有事。”
强横的太阳光线照得叶幸昏昏沉沉,他掀起无力的眼皮看了眼天,日头高悬,晴空万里,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是吗?能看到吗?”
“可以。”池舒语气坚定,“过去的事情是人力所不能撼动,但是未来只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我的身体让我不能像大家一样奔跑。”她伸出自己的手,那只手真真切切就摆在叶幸的面前,池舒言笑晏晏:“但是这双手却让我成为真正的我,它能够画出最美的画,达成永恒的艺术。”
池舒的视线像香炉里欲燃愈烈的香,余烟袅袅,充斥叶幸的全身。而她的左手牵着叶幸,摊开来,一字一句:“靠这双手,你走到了现在,我相信你也能走到最后,甚至更好、更久。”
叶幸回视着她,发现她身上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又吸引人对她敞开心扉。刘月月如此,于半夏如此,就连他也是如此。可难道他想要的,就是和那些人一样的待遇吗?
叶幸收紧了被池舒握住的手,将她的手指纳入掌心,葱白的指甲划过他掌心纹路,转瞬即逝,他低下头,感受到小臂底下淙淙作响的骨骼。
“谢谢你,池舒。”
谢谢你送我纸飞机,谢谢你帮我跟班里人牵线,谢谢你一次又一次带给我力量。像每一次形单影只阴暗潮湿的夜晚,无数的情绪疯狂发酵,可我想起你的身影,就会得到片刻的喘息。
池舒眨了眨眼,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叶幸心里的百转千回。
她缩回手,还以为对方只是觉得不适,有些拘谨。她的视线越过并排坐着的男孩,落在大朵鲜艳的一品红上,问道:“叶幸,我们一起努力,看是你先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医生,还是我先画出最优秀的作品,好不好?”
“好啊。”叶幸眯起眼睛。
小花园另外一边。
池妈“噔噔蹬”地走在石板路上,脚下生风,脑子里却高速运转分析着叶幸和池舒的关系。相比之下,池爸就显得有些神经大条,说来花园就以为是真的看花,脑袋凑到花坛里只顾着躬起九十度的腰。
池妈“啪”地给他后背来上一掌,喊道:“老池,你还记得给咱闺女补课那孩子吗?”
“记得啊,”池爸“嘶”了一声,揉着自己的背,“就那个叶幸,刚刚坐我旁边,还给我让了个地儿呢。”
“老池,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池爸一回想,脑子里一下子居然都是叶幸给他腾座时那张年轻俊俏的帅脸,不由得脱口而出:“挺好的,模样俊得很,也有礼貌,老师还一直夸,难怪咱闺女净说他好话了。”
池妈“啧”了一声,听出来他话里的酸意,“谁让你看他帅不帅了?你知不知道咱闺女画册里面净画他了?”
“什么?”池爸一愣。
池舒每天要练基本功,偶尔会画身边的人,这他们都知道。他和池妈也常常被画进女儿的画册,可要说谁能独占一整本,他可从来没见过。这小子怎么回事,反了天了敢越过他?
池爸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他现在严重怀疑这个臭小子给他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两个人难不成瞒着所有人偷偷发展地下恋情了?
老天爷!这不是早恋吗?
“不行,我得问问去。”池爸一脸着急,笨拙地迈开腿,路都差点没看清。
池妈费老大力才把他拽住,骂道:“你病急乱投医了?现在去干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给两个孩子难堪吗?”
“那你说怎么办?”
池妈喘了两口气,平复好心情,“小舒不是会撒谎的孩子,我们从不强制干涉她的交友,她有事肯定会告诉我们。那个男孩儿我也见了,有点过于稳重,但胜在眼神清正,气质又好,不像个坏人。”
“我看人从来没错,他们应该就是关系好点儿的朋友。”
池爸琢磨着,也逐渐觉出味来,“你说得对,小舒不会跟咱们藏事儿,有喜欢的人一定会说。不过以防万一,咱们中午得问问她。”
“嗯。”池妈这回同意了。
第四节下课,池舒和叶幸在校门口分开。叶幸眼见她陷入那辆豪华的黑色宝马,池爸亲自开车,池妈顺手接过她的书包。
池舒摇下车窗,探出半个头才能看见叶幸的身影,两人隔着老远的距离,她喊道:“叶幸,下午见。”
叶幸眼珠一转不转地注视着她,“下午见,注意安全。”
宝马很顺畅地从车流中驶出,逐渐变成天边一个触不可及的黑点。
三个人回到家,张姨已经做好了午餐。
“哇,今天吃清蒸鲈鱼。”池舒笑着。
张姨乐呵呵地:“是啊,临近期末了,学习压力大,吃条鱼补补脑子。”
“谢谢张姨。”
饭桌上,池妈喝了一口水,缓了又缓,池爸在一旁咳来咳去,直到池舒忍不住问他是不是生病了,池爸才摆摆手。
而这时,池妈开口:“小舒啊,妈妈看你那个同桌人非常优秀呀。”
“嗯,他不光学习好,人品好,身体素质也很好。”
“上次运动会,他拿了好几项奖,给我们班加了不少分呢。”
池妈又喝下一口水,“是吗?这么说你对他的印象非常好喽?”
“当然了,这可是我在班里交到的的第一个朋友。”池舒忍不住笑,“妈妈,你到底想问什么?”
池妈战略性地清清嗓子,给池爸使了个眼色。
池爸压低声音,摆出一份很随意的态度,像是闲聊:“其实吧,我们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叶幸。”
“啊?”池舒一懵。
池爸瞪大眼睛盯着池舒的反映,看见她脸色煞白,还以为闺女被自己吓到了,心一下子悬在嗓子眼,驴头不对马嘴地找补:“爸妈不是反对你谈恋爱!”
“每个孩子都是自由的,学生除了学习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只是要保护好自己,做决定之前要想清楚。不用逃避自己的感觉,但也不能做不该做的事。”
池妈紧跟着:“对对对,我们就是这个意思,不管你做什么爸妈都会支持你,前提是不要让自己后悔,你懂吗宝贝?”
池舒听他们说完这一堆,脑子总算转过来了,她笑出声:“爸,妈,你们误会了。”
“我们就是好朋友而已,他帮过我很多,我很感激他,也喜欢和他做朋友,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别的关系。”
池舒的承诺显然十分信服力。
两个人顿时狠狠松了一大口气。
池妈呵呵笑着:“原来是这样啊,都是我们想多了。”
池爸连夹好几筷子菜,塞到池舒的碗里,嘴里喊道:“我就知道咱闺女不瞒人,做什么都大大方方的。”
“是啊,小舒成天忙着画画学习,哪有空干别的。上次从长白山回来,画了一个星期,才把那幅画画完,要费多少功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