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已成为了过去式。
外星生命的星链母舰被毁，人类太空城群组加速掠过了他们拼死所保卫的灰蓝星球。
人类原本从不想毁灭星链航母生命的家园，大家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步步紧逼，最后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而此时此刻——
指挥大厅空空荡荡，一束灯光从天花板竖直打下，照射在最前方的指挥台上。
伊斯如同精心雕刻的石膏神像，独自一人站在光下，抬头凝望着屏幕上一如平常的星空光彩。
飞船高速的行驶让光晕变得扭曲，梦幻得让人头晕目眩。
战争已过平静回归，人却永远回不去了。
贝钧言和徐迢不约而同地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一同走进这肃穆的空间之中。
他们穿过成排的空椅，轻轻抬脚就听到清脆的声音回荡。
伊斯明明听到了动静，却一直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她好像思考得出神，注视星星的眼睛变得前所未有的空洞。
离指挥台还有十来米的距离，徐迢和贝钧言一起停了下来，共同仰视那个孑然一身的背影。
“伊斯将军，太空城已经成功穿越了外星异种领地，正在朝预定方向继续出发。”贝钧言先开了口，终于让这冰冷的空间多了一丝生气。
伊斯没有回话，继续屏气凝神地抬着头。
人类胜利了，但她不想做任何庆祝。
贝钧言带回的捷报没得到长官的任何回应，气氛一下变得尴尬起来，她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偏头的瞬间看到轮椅上的徐迢，竟然同样凝神注视着太空。
“我还活在地球上的时候，曾幻想着有一天我能弄清楚这片太空里所有的秘密。我狂妄地认为人类是这片宇宙中科技水平发展最迅速的生物，终有一天我们能征服整片宇宙。”徐迢忽然哑言开口。
“后来我发现并非如此。”接着他的声音顿了顿。
“人类的科技发展速度确实是生物之最，但人类的眼里没有宇宙，人类的眼里只有人类。征服宇宙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我们只想和爱的人一起存活下来。”
徐迢知道此刻的伊斯不想听任何捷报，独自站在权力高台上的人只想脱离高处不胜寒的处境罢了。
“亚历山大与我师出同门，算是我最后一个师弟，在每个孤独的日夜里，我都把他当成我远在他乡的至亲。”伊斯终于缓缓开口。
“而我刚刚站在至高无上的权利台上，宣告了我最后一个亲人的死亡。”她的声音停顿两秒，似乎很难再接着说下去了。
但她依旧努力平复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往常的淡定。
她虽从容却又无比心碎，悲伤从每一个咬字里流淌出来:“没有人过问过我是否孤独，我的眼睛里是否真的有这片宇宙。”
“从来我都是逼自己这么想的——领航者太空城有保护人类火种的使命，那我们就必须要学会率先牺牲。”
“人类会记住这些大公无私的人，我们的牺牲决不会白费。”徐迢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扯一些听起来假大空的话。
“有一天在你面前牺牲的人是林楚决，你会做何反应？”没想到伊斯将军突然开口。
“或者他十分幸运地走到了接我班的那一天，有一天你请求他准许你为地球牺牲，他又会变成什么样？”
“人类身处在困境之中，悲剧就注定不停地轮回。直到太空城群组稳稳落入目标行星的那一刻，这样的悲剧才可能消失。”徐迢回答。
“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要做好准备承受灾难。”他知道自己这么说是空话，但事到如今他只能说点高高悬浮在空中的说教，至少能让伊斯明白——
她不是一个人在仰望这片星空。
伊斯轻笑了一声，她明白徐迢的言下之意，于是从那孤独的高台上走了下来。
她走到徐迢面前停顿，那个眼神似乎别有意味，但徐迢猜不透之中的暗语。
“悲伤只能在我身上存在一个晚上，第二天我会穿着整齐的军装昂首阔步走进会议室，与大家商讨队伍接下来的重建与部署情况。”伊斯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这么扬长而去。
徐迢安静地遥望那个身影，她那么隐忍又那么崩溃，矛盾交叠的灵魂生长在皮囊里，让人觉得难测又心疼。
那个身影还未彻底消失，徐迢重新扭头看向了身边的贝钧言。
贝助理的神情很是担忧，她跟随伊斯这么多年，很少见到她如此沉默地仰望星空。
但她清楚伊斯明天又会变回平常所见的伊斯，没有裂痕没有脆弱，坚韧完美得像璀璨的沙漠钻石。
“别担心了，伊斯将军不是普通人。”徐迢本想这么安慰贝钧言，打破此刻气氛的凝固。
谁知话还没说出口。
“滴滴——”
气氛正压抑时，贝钧言的电子手表突然传来几声短信提示音。
她赶紧点击手表屏幕，看到上面是林楚决发来的一连串催促。
“听说你把徐迢带走了？他没有回宿舍又不回我消息，他要是不见了，我可要拿你兴师问罪的。”
“我送你回去吧，上校在找你。”贝钧言说罢，主动推着徐迢的轮椅往前走去。
“要么你还是去陪将军吧，她自己一个人……”徐迢皱眉开口说。
“没事，我读得懂她，知道她什么时候需要我。”贝钧言最后看一眼大门的方向，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将手放上徐迢的轮椅后把手。
徐迢微微撑了撑眼皮，这句话莫名触动他的内心。
人性的光辉依旧闪耀，才能穿破同类的心墙，贴近她的心脏。冰冷的钢铁太空城还是生养出了不少暖意。
“麻烦你了。”最后徐迢顺势转头说道。
他话还没说完，贝钧言便推着他的轮椅调转方向，也离开了这战后压抑的指挥大厅。
伊斯独自往办公室走，越往前越是冷静严肃。
当她推开办公室的门，顺势将带着腕表的手抬起，一个悬空屏幕骤然而生。
【为保证星链母舰生命此后不再追击人类，向全宇宙公开他们的坐标与暴行，让他们自生自灭吧。】伊斯将军往办公桌前坐下，便快速在悬空的屏幕上输入了一条紧急信息。
面对不友好的文明必须讲究成王败寇，伊斯将军对此绝不心慈手软。只是这样残暴冷血的一面，她不想太多人亲眼见证。
很快信息发出，对话框上回复来一句干脆利落地【收到】。
随即将军重重喘了一口气，屈起手臂将手肘撑在桌面上，额头抵在双手合十的指尖，沉重地沉默良久。
再抬起眉眼时，红血丝爬满了疲倦的白仁。
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沉思着什么，统治者的心思永不可追。
深夜，一双手推开卫星通讯室的门，在黑暗中走向那个最重要的位置。
领航者通讯台——要想与远在千里之外的领航卫星通讯，只能通过这个平台。
此时通讯屏幕一直亮着，上头波的通讯波始终维持着同样的波动水平。
昏暗之中一只指节分明的手静悄悄靠近，每一寸移动都显得十分不怀好意。直到手指触摸到识别区域，密码竟然被一层接着一层打开了。
椅子吱呀吱呀地往前拖响，微弱的影子在地面拖得很长。
“哒哒哒哒哒……”
猝不及防间，键盘开始被疯狂地敲动，屏幕上快速显现出一行接着一行的加密符号。
很快，一篇由各种符号组成的文章出现在【等待发送】的栏目之中，而敲击声在此刻顿然消失。
昏暗重新掉入死寂，连一点呼吸声都听不见，压抑的静仿佛扼住谁的喉咙。
可是事情远未结束——
修长的手指重新出现在灯光的笼罩之下，快速伸向红色的发送按钮，又忽然迟疑地悬停在它的正上方。
手指似乎在下意识地抵制那个按键的诱惑，却很快被另一种欲望战胜了。
“哒——”
指尖终于落下，屏幕上的波纹立马有了变化。一气呵成的未知信息正以光速发射向领航者卫星，接着旁边的耳机被迫不及待地拿起带上，那双渴求的耳朵用尽全力想要得到卫星的回复。
回复可能很快到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但无论结果如何，那双手始终扶着耳机，像是要坚持到夜幕的最后一刻。
“滴滴滴……”
一个小时后，系统捕捉到信息的提示音刚响起几声，立马被那双手警觉地按走了。
寂静的房间里似乎有不可捉摸的呢喃，有人在拼命分辨清楚信息的内容，于是再一次于黑夜里屏住呼吸。
除了那双带着耳机的耳朵，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今晚领航卫星发来了什么新的信息。
在几十秒的屏息之后，开始有细微的呼吸声从黑暗中升腾出来，再几秒突然变得由为急促，无论那个躯壳如何隐忍，抽泣声还是开始从喉咙里漏了出来。
低沉的哭泣淹没了黑夜，在没有任何月光星光的空间里流淌。
就在这暗无天日的悲伤中，耳机终于被哒一声放下了。
沮丧的叹息低吟在黑夜里，耳机前的屏幕上，清楚地定格着几个刚被解密出来的汉字——
既已开始，没有归途。
脚步声再次响起，她渐行渐远，只留一块散发着冰冷蓝光的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