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决的飞船悬停在原地，领航者太空城指挥部悲痛地静默，时间倒数在末尾，每一个人不约而同地保持安静，用尽全力竖起耳朵，仔细辨别通讯通道里最后的遗言。

亚历山大的声音伴随可怕的杂音传送回每一架战机每一间会议室，共鸣在所有人或是赤忱或是熄火的胸膛——

“亲爱的地球，亲爱的人类，我已无法返航，请你们继续前进，终有一天能看见希望。”

说完最后一句话，屏幕突然滴地一声，三维地图上代表观测站的莹黄闪光顿然消失不见。

红色的警报表示从页面左下角弹出，令人窒息地快速闪烁着一串闭眼的英文字母——

“not connected……not connected……”(失去联系）

林楚决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暂停了一拍。他不敢眨眼，他明白生离死别就在这短短的一刻。

无边的黑暗中闪起一剧烈的闪光，接着灰色的尘埃仿佛从黑暗尽头席卷而来。

结束了……一切牺牲都该就此结束了……

林楚决呆呆地看着眼前升腾起的悲壮画面，迅速蔓延的爆炸冲击波是最后的胜利宣告，也是人类终将永恒孤独的诅咒。

他再忍不住了，热泪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挂在他分明的下颚之上，一滴接着一滴坠落地面。

“林楚决，你人在哪里！赶紧给我返航！”耳机里传来焦急的催促。

随爆炸冲击而来的巨石与机械残骸速度超乎想象，0537战机再不掉头，很可能会跟着一起葬身宇宙。

“林楚决，该走了。”直到身边的徐迢发话，他才真的缓过神来，熟练地操控手柄调整战机姿态，朝领航者太空城返回而去。

他看不见身后的漫漫尘埃，却永远忘不掉那颗白点彻底化成火花的样子。

中心船舱内的两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这句话……”林楚决眼含泪水，声音突然跟着一抽。

“很感人。”徐迢压低了声音，接过了林楚决的话。

“我这句话我听过，它是东部战区王向阳上校在灭绝纪元某场战役中阵亡后，飞船发回来的遗言信息。”林楚决颤抖地捂住额头，震惊到声音微颤。

“王向阳上校是名录教科书的英雄，我没想到亚历山大会继承他的衣钵……他最开始是这么抗拒自己的出身。”徐迢低沉下眼眉，也跟着陷入半分钟的回忆。

他与亚历山大相识不久，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亚历山大厌恶自己的中文名字到了极致。

如今徐迢尽力搜索自己脑海里的地球记忆，突然发觉这一切古怪都有因果。

“我看过一步讲述人类灭绝纪元的纪录片，里面关于他父亲王向阳的采访，他说自己肩负重任，从未辜负过人类，却最对不起自己的爱人。”接着徐迢低下眉眼，将他的记忆娓娓道来。

“他的妻子终日与孤独做伴、他的孩子认为自己是抛妻弃子的坏人，日记本里写满了对他的恨意、他的父母临终时见不到自己儿子凯旋归来，到死都没舍得合眼……”最后徐迢深吸一口气，顿了顿。

“最后王向光在太空之中阵亡，他的爱人——那位亚历山大财团的小公主，决定将登上太空城的机会留给别人，自己留在丈夫最思念的地球上。”

徐迢所说的悲情故事，真真切切发生在亚历山大的生活里。

十二岁的亚历山大是独自登上太空城的，他认为是父亲害得母亲终日寡欢抛弃家庭，是父亲不负责任才导致家庭分崩离析，所以从来不承认自己的身世。

其实亚历山大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世。他那么爱、那么骄傲，只是从来都无法面对幼时的伤痛，所以刻意回避那段过往。

但英雄的血脉从未改变，纯净的灵魂世代相传。

很快两人的视线里出现了领航者太空城的迫降轨道。

同时舱内的警示灯亮起，提醒林楚决开始对接轨道。

徐迢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而这时他的腕表发出一阵信息接收提示音。

随即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下一秒惊叫出了声音。

“我的邮箱里收到了亚历山大在牺牲之前给我发来的邮件。”

因为0537号与观测站一直以高速对向飞行，所以从观测站向0537号发送的信息具有一定延迟性。

以至亚历山大已经消失在茫茫宇宙中，徐迢才惊喜又悲允地收到他最后的遗物。

“是什么？”林楚决闻声诧异地转头。

只见徐迢指尖颤抖，点击手表屏幕让信息投影至空中，然后郑重地念了出来。

“亲爱的朋友，正如我先前所汇报的——我改进了你曾给我的【徐氏稳定冲击波】识别算法，已经嵌入观测站信号系统中稳定运行了一段时间，识别效果已达到应用标准。我已决定赴死，现在将改进算法备份给你，祝你的研究一切顺利。”

最后徐迢忍不住有些哽咽。

这是一份珍贵的遗产，是亚历山大送徐迢最后的礼物。

人终归会在这世界留下点什么。

在痛心的沉默之中，0537号飞船成功对接进入领航者太空城。

锁勾重重拉进战斗飞船尾部，剧烈的砸地颤振以后，轨道将飞船送进停机坪。

已经有善后队伍在停机坪前方的空地等待着两人的归来。

烟尘飘渺中尾舱打开，安全归来的人并没有胜利的喜悦。

林楚决一言不发，推着徐迢穿越尘埃——

而尘埃之后，又是那群仿佛黑云压境的身影。

“上校，您必须先完成战后体检。”

领头的程阳装备齐全，他带着一众医护人员向林楚决走近一些，然后礼貌地请他走向身后的体检区域。

林楚决下意识地带着徐迢一起走。

他们共同在异常能量波肆虐的宇宙中征战，要死便死在一起。

“徐博士需要和你分开。”谁知程阳伸手拦住了他。

“为什么？”林楚决刚想要脱口而出。

“徐博士因为接受过机械器官移植，身体条件与你不同，他需要更细致的检查。”程阳没给林楚决质疑的机会。

“你必须服从医生的安排，我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悲剧的发生。”

他说罢便先一步带着徐迢往令一个方向去了。

林楚决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一步三回地看向徐迢被推走的方向。

林楚决检查棚的对面，还有另外一间外表一模一样的检查棚。

程阳二话不说将徐迢推进去，检查身体的手法非常娴熟。

他拿起橡胶手套带上，除了观察四周的体征监控数据跳变以外，那修长的指尖撑开徐迢的眼皮，捏住徐迢的腹部……

所有步骤一气呵成，才过去短短两分钟。

最后轮椅被推过一段紫光与药雾相交的临时短廊，隔帘上隐隐约约出现一个身材纤细的轮廓。

有棱有角的西装、包臀的西装裙、高跟撑起的后脚跟……光是看影子上的特征，徐迢就已经知道在尽头等着自己的人是谁。

正好“唰——”地一声，体检棚的布帘被一个身穿白大褂，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的医护人员掀开。

“徐博士，我替将军感谢您，谢谢您愿意在关键时刻代替将军出征。”贝钧言马上对着徐迢颔首道。

换做平时，代表将军意志的贝钧言小姐，都只会等在林楚决所在的检查棚后。

徐迢隐隐约约能意识到贝钧言为何这次一改常态。

“伊斯将军在哪？”徐迢一边问，一边顺着小坡滑了下去。

“她在作战指挥大厅。”贝钧言回答。

“战争宣告结束，太空城正全速驶离危险区域。现在所有议员都离开了，只有她还在那呆着。我有些担心她的情绪，能不能请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她？”接着她轻叹了一口气，真诚地问徐迢道。

徐迢操纵轮椅控制按钮缓缓向贝钧言靠近，接着看着她轻声开口。

“你不说我也想去见见她。”

贝钧言配合地扶上徐迢的轮椅后把手，脚步利索地将他往伊斯将军所在的地方推去。

贝钧言手表上代表自己的绿色光点，正在快速与代表将军的闪烁红色光点重叠。

最后他们到达一扇紧闭的高大铁门之前。

此时护卫军一字排开横在门前，低沉的气压像是要将灵魂一通凝固，将士兵变成体态严肃的雕像。

贝钧言靠近时向最中央的士兵微微点了点头，以这个士兵为中线，护卫队同时向左右转身迈出几步，为贝钧言打开一个可以通行的口子。

扫描射线覆盖两人的虹膜与侧颈，独一无二的身体信息激活开门的密钥。

精密的金属齿轮再次开始运行，贝钧言带徐迢走进领航者太空城指挥大厅。

将军亲自下令，原本焦灼拥挤的人群四散到太空城各处完成战后工作。人去楼空，此刻这里仿佛只剩悲凉。

大屏幕已不再展示太空战场的战况，而是切换成了寻常的环境监视画面。成排的电脑全都重新变成黑屏，战时资料被快速整理归档，连地面的污渍都已经被清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