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怀清支着刀踉跄站起,暗中,他眸中有颗微弱的亮星跳了跳。
他说:“谢云舟,四宗的星宿海在‘长宿地’,旁边便是放着药宗所有抓来的,走火入魔的邪修,以及哭嚎不停的冤魂的‘魍魉天’,能出入的只有两种,一种是得到了星宿海承认的宗主,还有一种,就是亡魂。”
“怎么?不敢?”谢云舟挑了挑眉。
宫怀清道:“只是怕我出不来了,有些话想和你说。”
到这时候,宫怀清才借着微光,窥探清楚了刑讯堂内的人,谢云舟身形比在洛城的少年时期要颀长,嘴唇变薄了,眼眸也狭长了很多,抹去了少年时的稚气,多了些无所谓的冷漠。宫怀清记得,这双眸子垂眼看人时也会是很温柔的。
在手即将够到谢云舟衣摆时,被他给躲避过去了,宫怀清有些生涩地捏了捏拳头:“谢云舟,我喜欢你。”
“我想要叫别人喜欢我,有的是手段,不缺你这一个。”谢云舟抱胸。
“我知道,”宫怀清道,“我以前看不懂脸色,年轻乱耍脾气,屡次害你,我喜欢你就够了。”
他早该在最初的悸动时,就选定一条正确的路走下去。
可惜后悔已经说来不及了。
“离别之前,诉完衷肠,情人都像鸳鸯一样交颈厮磨的,”谢云舟蓦地扯了扯唇。他看着宫怀清眸中的星子微微亮了,谢云舟又道,“但我不喜欢你,没办法,既然你早些答应了我的话,就赶紧滚去送死吧。”
他无师自通地擅长怎么给人希望,又捏的粉碎。
山风推着宫怀清往前猛冲,谢云舟看着他,语调无悲无喜:“愿意为我死的,才叫喜欢我对吧?”
等宫怀清稳住身,想再回头看他,只能看见谢云舟飒沓背影。
少年人热血意气地做事情,总是会后悔的。从洛城回来后的八年,对于修者来说并不长,可对于宫怀清却很长了,长到足以叫他认清自己的感情,在刀宗流水瀑前出刀时,也在想谢云舟。
但他又不像以前那么歇斯底里,微微咬了咬牙根,不再去看人。
黑隼疾驰而过,停在谢云舟肩上,收拢了翅膀,张嘴,传来了娆玉慌忙语调:楼观序疯了!
“疯了就疯了,干我什么事情?”谢云舟本想把药宗的嬴安也解决了,只得停下脚步,揪下黑隼一根尾羽,痛得通了灵性的鸟儿“嗷”地叫了声,想去抢尾羽时,谢云舟一扬,把它丢上了天。
黑羽散着流光,滑过天穹,烧心炉在不停旋转。
谢云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朝着悬索而去。
楼观序平日也疯,只是疯的没有今日厉害。苦药峰已经许久没有接待过病人了,只怕楼观序一疯魔,把人都给肢解了,平日楼观序有药压着,今日,药却有些不管用了。
娆玉支开了弟子,避免烧心炉的黑焰灼到他们,跃上炉顶缠绕的悬索,掐过不知为何愣在那儿的楼观序脖子,把手中一瓶黢黑的丹药全部倒进楼观序嘴里,堵住了他嗓眼,楼观序的挣扎终于弱了。
“妈的,”娆玉鲜少讲了句脏的,“发什么疯呢?”
她粗暴地往后掰楼观序的脸,逼他把药给咽进去,却看见他的瞳孔正在缓慢地一缩一放,边缘已经成了血红色。
这是即将入魔的征兆。
娆玉在心中暗骂:天杀的,就说这人怎么疯得越来越厉害了,原来是叩问。
刚才她喂下去的清心丹想必也没有用了,娆玉将楼观序往后一推,瞬息之间往后退了数丈,生怕他暴起伤人。
烧心鼎上的悬索一抖。
已经安静下来的楼观序突的暴起,反手抓过辛乌刀,朝娆玉直奔而来,挡在中间的黑隼在碰见辛乌刀的那一瞬间,皮肉骨全部分解了,坠进底下炉鼎黑焰中化为了虚无。
在辛乌刀追上娆玉脖颈那一刻,停了下来。
“我的……徒弟呢?”娆玉听见楼观序沙哑地出了声。
“那个带着傀儡臂的?”娆玉问,“他早就离开云山了。”
“不是宋青眠。”楼观序道,“还有一个。”
娆玉云山来的迟,不知道楼观序还有哪一个早死的弟子,看着楼观序缓慢扩大的瞳孔,在辛乌刀蠢蠢欲动的刀锋下,她试探性地道:“你想见山主?”
“我找不到他了。”楼观序答非所问。他话语尾音有些抖,带着彷徨无助。
“——我在这儿。你把东西都收了。”方才还燥着想杀了娆玉的楼观序倏地安静下来。
旋转着的烧心炉缓慢缩小,附着在青峰草木上的黑焰重新被吸入炉中,楼观序收了刀,落在苦药峰一片丹青色的药圃中。
他把烧心炉捧在手上,去牵谢云舟的手,对着谢云舟额头比划了下,扯出个许久不见的温润的笑来:“怎么长这么高了?我记得你之前,身量到我鼻尖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谢云舟问。
“鸿历九年啊,前些阵我离开云山,凡间有个郡主出嫁了,红艳艳的嫁妆摆了一街,你话少,我很久没见过这么吵闹的景象了。”楼观序把他手捂在手心,语气潋滟温柔,“怎么这么冰。”
“该醒了。”谢云舟扯出了楼观序的手,“楼长老,现在是韶光六年,离你的日子,已经过了半个百年。你亲手抽出我的剑骨,把它放进烧心里烤烂了,你都忘了?”
“原来已经过了,你看我这个记性。还得你帮我记事情……”楼观序柔柔地笑了,但很快,他的笑僵硬在了脸上。
他像是徘徊的亡灵,无措地站在药圃中,片刻后,重新哆嗦地抓住了谢云舟衣袖。
“楼长老,这叩问,你是挺不下去了吗?”谢云舟叹了口气,把几近要靠在他身上的人扶正了,“你真没用啊。”
谢云舟压了压眉心,觉得今天他这一趟对付下来,“没用”说的最多。
“云舟,我——”
谢云舟抵住了楼观序的唇:“楼长老,你瞧,我变高了,我也不用和你演师慈徒孝的把戏了,要再去找一位结道又修医者道的人来云山是很麻烦的。”
谢云舟嘴角的笑容冰冷:“楼长老如果觉得叩问挺不过去了,可以直接去死,没必要来给我找麻烦。”
“你不知道,云舟,”楼观序猛然往前,抓着谢云舟的手放在他心口,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我知道。”谢云舟说,“我还知道,苦药峰西南角阵地中密室,放着的都是我的留影和画卷。”
——楼观序对于他的心思,谢云舟早在几十年前就知道。只是他懒得管。
捏着他手臂的手很紧,谢云舟却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手指掰下:“楼长老的喜欢有什么用呢?一条狗喜欢我,都能做到指哪咬哪儿,楼观序,你怎么比不上一条狗?”
谢云舟是笑着讲的,却格外咄咄逼人:“当时山主敕令要我剑骨时,楼长老想的是什么,是想我乖乖交出来,于是日后我就只能仰仗你了吗?楼观序,是不是当时你觉得你替我规划的这一条路特别的合适?”
楼观序浑浊的瞳孔动了动。
他以为没有人会知道的。
怎么叫一个天之骄子像以往那样顺从依赖着他呢?自然是折断那人的羽翼。以往的楼观序就这么期冀着谢云舟放下阙青剑,向他求助一次。
可谢云舟像是狂风中劲草,不是药圃中这些仙花,到现在,楼观序也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死死盯着冷静站着的谢云舟,“云舟——”
楼观序张嘴,想说许多,可有什么都说不出来。
“楼观序,你觉得你能活吗?”谢云舟挽了个剑花。
楼观序眼中红色越来越大,他喃喃道:“不能,云舟,杀了我吧。”
似乎就在等他这一句话,盈春雪不耐地插进了他胸口。
楼观序掷下辛乌刀,借着剑捅过的力道,双手贯穿胸膛,挖出了自己的道心。
一股苦药峰经年累月的草药气也弥漫了出来。谢云舟闻到这一股隔世经年熟悉的味道,轻轻皱了皱眉。
楼观序忽而觉得,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是再也无法弥补的,从一开始。
他像是信徒为神明奉上祭品,将自己的道心双手呈上,眸光中还有些微弱的希冀:“收下吧,云舟,等你在明净室,会用上的。”
“云舟,只要你说喜欢我——”
或者说,像当年在苦药峰一样,再唤他一声师尊吧。
楼观序眸光渐渐灰暗了,他始终没有等来他想听到的话。
道心被生生剥下,灵力飞快溢散,楼观序撑着最后一点灵力,维持着自己面容,好与谢云舟看着勉强相配,他撑起自己已经无力的□□,想去亲谢云舟,最后只停留在了谢云舟的下颚处,浅蹭而过。
像是当初苦药峰难得开了一株桃花,花瓣点过水面那样轻。
他看见谢云舟没有躲开,眼中闪现过狂喜,可在看见他那双平静到漠然的眼,楼观序的心重新冷却下来。
“云舟……”
他没来得及说完,神识就被叩问带来的罡风碾碎了,只留下些清苦的药味。
楼观序合上眼,他像是由此刻向过往溯游,从无望渊围剿,再到云山白玉台叩问,再到……他当初在云阶,第一眼看见谢云舟。
楼观序没有再用灵识,他一步步走下云阶,走到谢云舟面前,把已经脱力了的少年抱起,抱到苦药峰,再把自己所有碍于师徒尊长的感情宣之于口,再告诉他,这一次没有人再可以欺负你了。
永远在苦药峰,没有再往以后的白玉台,没有无望渊。
罡风搅碎了楼观序最后一点神识,他唇角却莫名有了笑意。
在他入魔前无数次的推演当中,有谢云舟挖下了剑骨,他顺利把人偷偷带了回来,尚且稚嫩的谢云舟乖乖地攥着楼观序袖子,说“师尊帮我”的;也有谢云舟与他道最后鱼死网破的;到最后,都归咎于现在谢云舟的一双漠然的眼睛。
倘如再来一次,他会在云山苦药峰,替他的小弟子种上一山的桃花和山海棠。
苦药峰的医者行医,都须得告诉受诊的人,生即生,死即死,不要做些不切实的期待。可楼观序却在死前,给自己编了一场又一场春秋大梦。
烧心鼎当啷一声再落在地上。
叩问落下的劫雷电光飞溅而起,谢云舟往后退了数步,避开了些。
楼观序的道心被他活剖出来了,剩下一具身躯,没三两下,就化成了飞灰。
“我先前找过被你抓来的药宗嬴安,他说他看不了,最后还是没有撑下去吗?”
娆玉赶来,俯身捡起了楼观序掷落烧心鼎,她没谢云舟这么无情,共事了几十年的人,最后死于叩问,也有些兔死狐悲。
她转头看见谢云舟手中捧着的,有些诧异:“这是什么?”
“没什么用的楼长老,到最后留下的勉强有用些的东西。”谢云舟琢磨着那颗道心,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