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陵之后,师徒二人就近回了玉京的槐花巷子落脚。
槐花巷子的小院被云无囿用阵法封闭了起来,因此一进门,还是许多年前离开时的样子。
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裴怜尘轻车熟路地去推自己的房门,推不开。
云无囿赶快上前来解开封印,裴怜尘忽然记仇地往边上一指:“我当时就是站在这里,你要赶我出去。”
云无囿顿时汗颜:“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裴怜尘才不相信,“我怎么觉得你是存心的,我还没回来你就把门封了,我说要睡墙角,你都不许我睡。”
云无囿没想到裴怜尘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只觉得百口莫辩。
也确实无可狡辩。
那时他以为师父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心中痛苦难当,一连吃了七八瓶凝心丹才堪堪压制住失控的情绪,也导致他那段时间对情绪感知有些困难;当时裴怜尘还未恢复记忆,苦苦哀求他想留在家中,他却只能听在耳朵里,听不进心里,表现得很是冷漠。
“那、那簪子,师父丢到哪里去了?”云无囿灵机一动问道。
簪子早被他摔碎了,裴怜尘顿时气势一矮,心虚地说:“你突然问我,我、我哪记得,我要慢慢找。”
“那我们扯平了。”云无囿说,“师父不要怪我了,我也不怪师父弄丢了簪子。”
“好吧。”裴怜尘赶紧借坡下驴。
封印阵法完全撤下之后,院子里郁郁葱葱的草木忽而就凋落了,结上了一层白霜。毕竟眼下的玉京,已是冬天。
裴怜尘坐在檐下,看着满院枯萎的草木,说:“小满,我想丁素了。”
“他们已经走了。”云无囿在裴怜尘身边也坐下来,带来一缕浅淡的香气,“素素姐还不能化形,佘余岁只能把他的本体从山顶挖出来,一起带走,可惜啊,素素姐一走,那一山的丁香花都枯萎了。”
“不知道他们眼下如何。”裴怜尘说。
“不知道。”云无囿摇了摇头,“佘余岁没有再同我联络,但佘余岁应当会拼尽全力保护素素姐的,他比之前厉害很多了,我们不必替他们忧虑。”
“也是。”裴怜尘瞪了他一眼,“光是你的事就足够我忧虑了。”
云无囿却说:“师父不要为我忧虑,对了,我们明日一起去找李叔吧,有些事情,还是同他当面商量清楚得好。”
“嗯。”裴怜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冬季天黑得很快,两人并肩坐在檐下,静静地看天色暗下去,许久都没有人再说话。
等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沉没,云无囿抬了抬手,隔空点燃了屋檐下的灯笼。
于是小院里又亮起了暖融融的光。
云无囿放下手,猝不及防地,另个一人的手掌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师父?”
云无囿转头去看裴怜尘,裴怜尘却并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收了收手指,仰头看着昏暗的天幕。
“小满······”裴怜尘轻轻地说,“我如今,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见多识广,你一定不要骗我,你骗我,我分不出来。”
云无囿沉默片刻,笑着问:“师父怎么突然说这这种话?”
“我不知道。”裴怜尘低下头,有些用力地抓紧了云无囿的手,“或许是因为这几天,你总顺着我,我、我觉得有些——”
裴怜尘不知该如何说明他心中的惶惑,太顺利了、太有求必应了,他要去取问道剑,云无囿就带着他去,一路上什么都替他解决了;他要掺和云无囿和李无错的计划,云无囿就要带他去商量。他这辈子,总是求而不得、事与愿违,以至于他现在忽然事事顺利了,竟然觉得是自己不配得的,总惶惶不安。
云无囿歪歪头,语调软软地说:“我一直都很乖啊,师父。”
裴怜尘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的确,云无囿大部分时候,是个很乖的徒弟。
云无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师父,回屋去休息吧,你大概是累了,才会胡思乱想。”
“我——!”裴怜尘还想说什么,云无囿已经先行起身,双手穿过他腋下把他提了起来。
“程小满!”裴怜尘两脚离地,愤怒地蹬了蹬腿,“你长得高了不起吗?”
“师父养得好。”云无囿恭维道。
裴怜尘顿时有气没处撒,乖乖被他提溜回了房内。
“师父坐一会儿,我去备沐浴用的水。”云无囿把裴怜尘放在了椅子上,径自离开了。
裴怜尘愣了会神,意识到云无囿是去干嘛,自己待会儿又要干嘛,顿时老脸一红,想起了自己失忆时做过的那些荒唐事。
当时自己总想要不穿衣服地贴在云无囿身上吸灵气就算了,还老想找他裤子里的大灵石,实在是——
想起大灵石,裴怜尘就不免又想到了自己钻进云无囿被子里的那天夜里,拿着胡小腰给的下流画册当修炼宝典,趁着云无囿睡着,依葫芦画瓢对云无囿做了那样伤风败俗之事!
摸摸就算了,偏偏还用嘴嘬了。
虽然还隔着衣物,可嘬了就是嘬了,他现在仔细一回想,都还能想起当时的形状、触感、温度和气味。
裴怜尘无力地从椅子上滑下去跪倒在地,羞愤欲死地捶着地面,想找找有没有地缝能钻。
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呀!
禽兽之行!禽兽之行啊!
莫说是小满如今对自己没有那份心思,自己不该占人便宜、污人清白;就算是有,自己也不能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连道侣契和合契典仪都没有,随随便便就将人要了呀!
失忆误事!误事啊!
“师父?”云无囿备好了温水,看见裴怜尘撅着屁股跪在地上蛄涌来蛄涌去,不明所以地问:“你在干什么?”
裴怜尘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身形一僵,而后缓缓地向一侧倒下去,气若游丝地说:“我失忆了。”
“嗯?”云无囿一时没反应过来,继而担心地快步上前,在裴怜尘身边跪下,颤声问:“师、师父······你怎么了?你又,不记得了?”
“我没事儿,逗你呢,我什么都记得。”裴怜尘意识到自己不该跟云无囿开这样的玩笑,只好说:“但我的脸丢了······在找。”
云无囿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但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好笑,强忍着笑问:“那师父找到了吗?”
“哈哈。”裴怜尘空洞地笑了笑,“丢光了,找不到一点。”
“不要一直躺在地上。”云无囿将他抱起,“师父你如今虽是魂魄,可越修炼越像活人,平日里还是要注意一下,万一真的也会着凉怎么办?”
“你不要叫我师父。”裴怜尘还沉浸在绝望中,“我不配当你师父。”
云无囿的动作微微一动,皱眉问:“师父怎么说这种话?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师父生气了?”
“你很好。”裴怜尘弱弱地说,“我只是······唉,我太禽兽不如了。”
“师父何出此言?”云无囿问。
“我、我······”裴怜尘将心一横,“我忽然想起,失忆时平白无故占了你许多便宜。”
云无囿低低笑起来:“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师父何必自责,我知道,师父那时心智不全,说的话做的事都不是出自师父的本意。”
裴怜尘怔怔地看向云无囿,不知为何,听到云无囿这样坦然的回应,他心里并没有觉得轻松。
“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裴怜尘心绪纷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做下那样的事,不知该怎么向你赔罪······”
云无囿垂眼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师父说的是哪些事?”
“就是······”裴怜尘咬咬嘴唇,觉得十分难以启齿,嗫嚅道,“我、我欺负你······”
半夜钻徒弟被窝唆人家小老二,实在不是一个有道德、有良知的师父能干出来的事!
“师父竟然还欺负过我吗?我已经忘了。”云无囿见他面色为难、耳朵涨红,心下顿时了然,随口胡诌道:“我斩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记忆,所以,师父也不要再介怀了。”
斩去记忆的确是无情道修炼时常用的手段,裴怜尘也略有耳闻。
可是······
他忘了,忘了哪些呢?
是不是从自己头一回胡闹开始,就再也不记得了?
裴怜尘不敢深究,安静了下去。
“好啦师父不要胡思乱想了。”云无囿索性把裴怜尘抱了起来,“去沐浴吧,我给师父准备了一个小惊喜。”
云无囿打水的时候顺便在屋里烧起了香炭,不多时暖融融的幽香充盈一室,让裴怜尘有些昏昏欲睡,一晃神就被云无囿抱到了里屋屏风后头。
“师父,到了。”云无囿将他轻轻放下来。
裴怜尘回过神,瞧瞧浴桶,又瞧瞧云无囿,心里头有些打鼓,问:“你······你还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云无囿被他问得一愣,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还站在这,赶紧低头退出去了。
裴怜尘松了口气,又不免有些小小的失望。若自己没有恢复记忆,那大可以厚着脸皮撒娇耍赖地求着云无囿同自己一起洗。
想什么呢!裴怜尘抬手拍拍自己的脸,当禽兽当上瘾了么!
裴怜尘惆怅地褪下衣衫,踩着矮凳跨入浴桶中,水温不算太热,对他来说刚刚好,不知道云无囿放了什么,水中不见灵草,却灵气充盈,清香扑鼻。
“小满?”裴怜尘试着喊了一声。
“怎么了师父?”云无囿就候在外头。
“你放了什么?”裴怜尘好奇地问。
“用几种灵草混合淬制的香露。”云无囿说,“清都宫的后山上,之前不是叫人弄了一片地吗,瓜果之外也试着重了点儿灵草,长得还不错。”
裴怜尘啧啧称奇:“上次回清都宫,走得匆忙,都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你那片地。”
云无囿安静了一会儿才说:“师父以后去看吧,地就在那里,又跑不了。”
裴怜尘泡着泡着,觉得浴桶有些小,不够舒坦,索性直接化成了光团,在水里尽情地翻滚。
云无囿听到声音,说:“师父你是不是变成光团了?不要玩水,当心着凉。”
“我是魂魄,不会着凉。”裴怜尘自信地说,“你见过鬼着凉吗?那可真是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