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重门前,空空荡荡的,似乎没有任何危机。
鲛人灯静静地燃烧着,地面是一水的雕花玉砖,可以称得上是奢靡。
而尽头的石门上,用岩彩描绘着一副壁画。
那是帝王的宴会,君主与臣子依次而坐,他们中央,一个身着彩衣的青年,手执花枝,起舞祝酒。
而石门前的空地上,也环绕摆着一圈矮矮的案几,显然与壁画上一致。
这里是一场宴会。
一场死去的帝王举办的宴会。
裴怜尘猛地攥紧了手心,赵暄到这个时候了,竟然还要再羞辱自己一回。
地面上的玉砖并不相同,有一些刻着莲花,有一些则是平整光滑的,显然遍布机关,云无囿蹲下身去,伸手摁了摁最近的一块莲花玉砖,果不其然,这块玉砖和与之相邻的玉砖都尽数翻转移动。
云无囿又去摁旁边的光滑玉砖,刚一按下去,石砖瞬间翻转了两圈,过了石桥之后都是阵法范围不能飞行,若是人站在上面,恐怕已经掉下去了。
“要踩着莲花过去。”云无囿说着四下打量了一番,“周围的酒桌上有东西,能感觉到有灵气,可能得取到才能开门。”
裴怜尘盯着远处的壁画,只觉得一阵阵恶心,这里的布置再明显不过,想要取回本命剑,就必须再为他做一支执花剑舞。
“师父。”云无囿忽然唤他,“你变成团子吧,我抱着你过去。”
“我自己去。”裴怜尘深吸一口气,“你在这里等我。”
这原本只是对他的羞辱,他不想让自己的徒弟也平白无故地被殃及。
这么想着,裴怜尘转头朝玉砖上走去,谁知还不等他踏上去,云无囿就忽然一伸手将他勾回来,揽着他的腰将他直直抱离了地面。
“你干什么!”裴怜尘惊疑地看向他,他如今个头比云无囿矮许多,云无囿这么把他一提起来,他两只脚都不能着地了!裴怜尘愤怒地蹬了蹬腿,徒劳地晃了晃,顿时觉得十分伤自尊:“你放我下来。”
“我想跟师父一起去。”云无囿无辜地眨眨眼睛,“师父不要丢下我。”
裴怜尘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我——!”
还不等裴怜尘回过神想清楚,云无囿已经带着他跃上了雕花玉砖。
脚下传来机关隆隆作响的声音,雕花玉砖带着他们二人一同开始移动,云无囿凝神注意着脚下玉砖的变化,在机关刚停下的瞬间又一旋身踏上了邻近的一块。
裴怜尘伏在云无囿的肩头,下意识地伸手也攀住对方,只觉得眼前光影飞旋,什么壁画和灯火都不复存在,被搅弄成了一片亮晶晶、金闪闪的、五颜六色的河流,他在这片河流中迷失了方向,唯一清晰的,只有鼻尖嗅到的清凌凌的香,像是松针茶叶白檀龙脑之类混合起来的香气,却又不单单是冷香,反倒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熨帖的暖意,让他神思恍惚起来。
裴怜尘闭了闭眼睛,忽然将脸埋在了云无囿肩头,抱紧了对方。
竟然有这样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从那样深的绝望与痛苦中打捞出,带着自己一次次回到这多情人间。
自己到底何德何能呢?
“师父······”云无囿轻声说,“取钥匙。”
裴怜尘蓦地一惊,连忙抬起脸,伸手一勾,魂力裹挟着桌上的一块玉片飘入他手中。
“拿好了?”云无囿的声音带着平稳的笑意,“走咯——”
行动间,衣摆卷起细细的气流,裴怜尘在一片死寂的墓穴中抬起眼,看向那壁画,忽然轻轻地笑出声。
其实这一重门一点都不可怕。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绘成壁画放在赵暄的陵墓中,是羞辱也好,别的什么也好,他已经不在意了。
那些他记忆中缺失的过往,他一直不敢去想象和面对,也因此一直不愿来到这个地方,但如今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其实早在很久之前,云无囿就已经找到过他、救出过他。
他没有必要去惧怕一个已死之人。
更没有必要惧怕自己的过去。
四块玉片拼成了钥匙,放在了石门上的凹槽之中,大门轰然洞开。
金碧辉煌的墓室中央,静静停放着一座巨大的棺椁。
云无囿将棺盖推了下去,有细碎的金粉扬起来,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裴怜尘看见了一张陌生而苍老的脸。
一个老人静静地躺在棺中,面目如生,白须白眉,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甚至称得上一句和善。
裴怜尘看着棺中人,久久没有动作。
他是谁?
裴怜尘心中生出了许多迷茫。
眼前的这个棺中人,同自己记忆中的赵暄,没有任何一点相似的地方。
那个样貌十分俊朗、眼中却总有三分阴郁压抑的家伙,如今竟然这样慈眉善目,安然平和地躺在这里。
“在这里。”云无囿伸出手,将一柄剑拿了出来,运起灵力狠狠擦了擦,将上面沾染到的轻微尸气都冲散干净,而后瞧见剑下压着一个玉函,他愣了一下,也一并拿了出来,递给了裴怜尘,说:“师父,这上面写着,是给你的。”
裴怜尘回过神,犹豫了片刻,接了过来。
玉函中是一张薄薄的信笺,没有什么客套寒暄,开门见山地写道——
尔若能得此函,必已释怀。
昔年,兄尚在时,曾与吾言,生来事事无忧,只恐手足相残,吾不以为然。
后年岁渐长,方知身在其中,既有所求,不争不得,及至刀剑相逼,死生不见。
吾惶惶数十载,不敢懈怠,近年竟常梦吾兄,兄问吾山河可安,吾答曰安。
兄笑,复又问尔可安,吾答曰不知。
兄遂离,不得留。
及醒时,无人言说,唯提笔述之。
——
裴怜尘缓缓地抬起目光,再次看向了棺中那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到头来,连个能说说往事的人,也没有么?
竟然想要同自己说。
“你后悔吗?杀了自己的亲哥哥。”裴怜尘问。
没有人回答他。
“他或许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你好的人。”裴怜尘又说。
墓室里静悄悄的。
裴怜尘忽然摇摇晃晃地扶了下棺材边缘,有些站立不稳。
“师父!”云无囿想要扶住他。
裴怜尘却摇了摇头:“是我害的。”
云无囿一怔。
“是我害的······”裴怜尘抵着棺材,无力地跪了下去,“······若不是我从中作梗,他们不会生出嫌隙,不会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或许兄友弟恭,也或许君臣相得,不会至此······不会至此!”
云无囿跟着跪在了他身边,扳过他的肩膀,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师父,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就是事实。”裴怜尘眼中落下泪来,“我少年时不懂事,害得他们兄弟阋墙——”
“你少时不懂事,他们少时也不懂事,那后来呢?”云无囿晃了晃他的肩,“人不可能永远不懂事,若真的是你从中作梗害了他们,他们难道分不清好坏么?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他们两个是什么出身?从小夫子教的是什么?怎么可能分不清?他们不一同先来对付你,反倒自相残杀什么?”
云无囿夺过了裴怜尘手中的信笺,飞快地扫了一眼,又说:“他不是也说了,年岁渐长才知道,身在其中,既有所求,不争不得,他清楚得很!”
裴怜尘呆呆地看着云无囿,一时说不出话来。
“师父,他们真正要抢的东西,才是害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云无囿把手中的剑往前递了递,又说,“师父,你被卷进来蹉跎了这么多年,一时修为尽毁、举目无亲,一时又流落江湖、尝尽孤苦,就算是少年时候不懂事欠下的,也早一样样地偿清了!你已死过一次,不要再如此自苦好吗?”
墓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裴怜尘当然知道,自己根本不配当那个真正的原因,可他总忍不住去想,若是那时候,自己和赵承一样,待赵暄好一些、再好一些,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爱护,是不是赵暄后来就不会那样偏激而绝情呢?
只是这个答案他无从验证。
云无囿把剑塞给了裴怜尘,强行拉着裴怜尘站起来,说:“我们将棺盖合上吧,师父,故人已去,都该告辞了。”
是啊,都该告辞了。
裴怜尘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师父。”云无囿忽然又说,“我想,他们少年时候的手足之情应当是真的,后来······虽不至于恨,但大概也是真的想取对方的性命。”
裴怜尘看向云无囿,有些不太明白他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云无囿认真地问:“你想回去吗?回到他们还不曾反目的时候,说不定能改变什么。我会尽全力帮你。”
裴怜尘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你说得对,该告辞了。”
无休无止地走回头路没有意义。
若是回到过去真的能改变什么,那自己······裴怜尘想起了当初游历江湖时,身边神出鬼没的“云仙师”,若是真的能改变过去的命运,云仙师又怎么会让自己死在恶渊下呢?
过去的那些恩怨和对错,早已无从辩清,唯有往前走才有意义。
裴怜尘带着尘封多年的问道剑,和云无囿一同走出了墓室。
回头看时,才发现。
壁画上,离年轻的帝王最近的桌子,坐着一位与他容貌相似的青年人。
究竟谁是帝王,谁是座下宾客,竟然叫人有些分不清。
裴怜尘又仔细瞧了瞧其他的宾客,有一位老将军,还有一位身着凤冠华服的少女。
或许并非是羞辱,裴怜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大概是陵墓中静静沉睡的人,最后能拥有的一场梦。
可是······
裴怜尘忽然哀嚎一声捂住了脸。
“怎么了?”云无囿忙问。
“丢脸丢到家了!”裴怜尘呜呜地说,“我才发现,这里坐着我爷爷他们!”
哦嚯,云无囿在心里小小地惊叹了一声,那······自己先前在师父的亲人面前,表现得应当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