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石室之中,风将桌上堆积的图纸书页卷得满地都是。
原来如此,云无囿深吸了一口气,他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赵暄那家伙一定是不甘心,故意扣住了师父的一魂,阵法不能使用,以至于必须用返魂丹来维持师父的性命。
然而没多久,李无错找到了那乘有一魂的容器将其斩杀,师父魂魄补全后,恐怕是不愿苟活于仇人之手的,赵暄不得已,才将师父锁入诏狱深处、启用了那个阵法,无限放缓了师父身上流逝的时间。
可是,自己已经禁止赵暄伤他,师父蝴蝶骨上为什么会有那对伤痕?云无囿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出来吧。”云无囿摘下腕上的混元镯,屈指弹了一下。
一道淡蓝色的光芒从镯子里飞出,落在了他对面,化成了人形。
“以后不要再乱碰不认识的东西,知道吗?”云无囿说着拉起裴怜尘的手,将镯子套在了对方的手腕上,而后虚虚地握着镯子,将自己的灵力度进去。
裴怜尘静静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过了片刻,云无囿觉得镯子里的灵力够他防身,松开了手,打算继续去铺床。
“阿驰······”裴怜尘终于开口唤他,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哑,“我其实,我——”
“哪里不舒服?”云无囿问他,又说,“我叫天谨司着人来接你吧,送你回玉京——”
裴怜尘咬了咬嘴唇,忽然说:“小满。”
“——找冷前辈替你瞧瞧。”云无囿自顾自地说完了,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云无囿的神色才微微变了变,难以置信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满。”裴怜尘又唤他。
云无囿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裴怜尘脸。
骤然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他竟有些茫然和怀疑。
是在叫自己吗?又或是自己终于疯了、出现了幻觉?
裴怜尘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自己和小桥村的缘分早已斩断,除了自己,没有人记得程小满这个名字,他为什么会知道?
“······是谁告诉你的?”云无囿急切地问。
“小满,我想起来了。”裴怜尘看着云无囿微红的眼角,心疼极了,艰难地笑了笑:“小满,是师父,师父回来了。”
云无囿的身躯轻轻地晃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却又踌躇地停下来,往后退了些。
裴怜尘刚抬起手臂想要将他抱进怀里,眼前的人却扑通一声地跪了下来。
裴怜尘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这是在做什么?
还不等他理清纷乱的思绪,云无囿却又俯身,在他脚边重重一叩首。
裴怜尘吓得后退了半步,而后才听见云无囿说:“师父·····弟子,不孝。”
裴怜尘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要跪在自己面前?这么多年,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为什么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委屈地扑进自己怀里?
“——不该贪玩惫懒不知上进,不该轻佻孟浪存非分之念,不该自不量力落入险境,以致师父为救我而······弟子有愧师父养育教诲,请师父·····责罚。”
裴怜尘静静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先起来。”
云无囿没有动。
“你想要我如何罚你呢?”裴怜尘缓慢而艰难地说,“小满,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什么,更不知该如何责罚你。若是你觉得这样能好过些,那请你告诉我吧·····”
一滴水珠在了云无囿面前的地面,洇开一点暗色的水痕。
云无囿抬起头,怔怔地看向裴怜尘,又急忙伸手去抓他的衣摆:“师父!不,不要哭,我错了,我错了!”
裴怜尘被慌乱失措的云无囿拽得摇摇晃晃,垂下眼去深深地看着他,忽而破涕为笑。
云无囿的脑门红了一块。
好端端一个清冷俊逸的年轻修士,因为脑门上圆圆的一块红,顿时滑稽了起来。
“磕头磕得那样实作什么?”裴怜尘微微俯下身,伸出指尖轻触云无囿额头,抚去了那可笑的红痕,他想要试着说些什么有意思的话,让云无囿也笑一笑,可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淌。
“师父·····”云无囿神思恍惚地唤他。
“起来吧。”裴怜尘轻叹。
云无囿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躬身将额头抵在了裴怜尘的脚背上:“师父,我对不起师父。”
裴怜尘只好说:“这里这样乱,我们先收拾——”
云无囿这才如梦初醒,一骨碌爬起来,像阵小旋风似的绕过裴怜尘身边:“我去收拾!”
裴怜尘被他带起的旋风“刮”得在原地打了个转,迟疑地伸出手,想要去收拾石桌:“那我也帮你——”
“不要!”云无囿大惊失色,“师父!不要碰了!”
裴怜尘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魂魄,不同于常人,再被吸入什么阵法,可有得云无囿忙了!赶紧讪讪地缩回手,四下里看了看,说:“我去铺床。”
说是铺床,其实也只是在冷冰冰硬梆梆的地面上打两个地铺罢了,裴怜尘摁了摁云无囿先前铺好的两层褥子,觉得还是有些硬,索性把剩下的一张褥子和其中一张被子都铺了上去。
等云无囿收拾好了那些七零八落的纸页走过来一看,哭笑不得地说:“师父,不是这样铺的。”说着伸手要去拽最上面的被子,“这个是用来盖的。”
“盖那个。”裴怜尘指了指剩下的那卷被子。
“我们是两个人。”云无囿还习惯性地当裴怜尘是小孩子,想要同他解释两个人应该盖两床被子这件事。
“分开铺太硬了,山洞里又冷。我是一团魂魄不怕冷,可你是人呀。”裴怜尘说,“我可以变成球,不占地方。”
云无囿还在纠结,裴怜尘拉着他在被褥上坐下,说:“放心,我不跟你抢被子,别再折腾了,快坐下,我想同你说说话。”
听他这么说,云无囿赶忙乖乖坐好,和裴怜尘面对面跪坐着,定定地瞧着他。
裴怜尘也看着云无囿,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从哪里说起呢?
两人都静静地看了对方许久,像是要把这些年空缺的每一眼,都补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无囿先动了动,问:“师父,你背后为何会有两道伤痕?”
裴怜尘闻言一愣,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会儿,说:“我那时一心求死,不锁住,便会自爆而亡。”
原来如此,云无囿明白过来,当赵暄的意图不是伤害裴怜尘、而是保护他时,无论采取了什么手段,只要结果是好的,自己留下的诅咒便不会发动。
云无囿回过神:“师父,我才想起来,你不必同我待在这里的。去找师祖师叔他们,请他们帮忙安顿师父吧,飞琼别院还有后山,都可以住。”
“那你呢?”裴怜尘问。
“我就在这里。”云无囿说,“我云游时伤了人,师祖叫我在此禁足自省。”
“那我同你一起自省。”裴怜尘忽然很想伸手摸摸云无囿的头,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谁知云无囿却好像受到了惊吓似的往边上躲,一不留神撞到了靠着石壁摆放的架子,架子上放着许多瓶瓶罐罐,还有些零碎的东西,呼啦啦掉了下来,云无囿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捡。
一个瓷瓶滚到了裴怜尘面前,裴怜尘顺手捡起来站起了身,原本想要递给他,却无意间看见了瓷瓶上贴着的纸签。
凝心。
裴怜尘晃了晃瓷瓶,已经空了。
凝心丹,很眼熟的名字。
修士修炼时服食丹药是件很正常的事,裴怜尘倒也没有太惊讶,只是怕云无囿乱用些不能多吃的,于是一边将瓶子递回去,一边暗自想着凝心丹究竟是作什么的。
他从前出门的时候,似乎帮苏持盈买过这种药。
裴怜尘猛地一顿,攥紧了手中的瓷瓶。
凝心丹,是无情道修所专用的丹药!
无情道入门之初,心中杂念难收,服食凝心丹能更好地收敛思绪、稳定心神,是有助进益的好东西,但也绝不可多服;若是贪图进阶服食过量,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裴怜尘先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怕地想着:小满修炼服药之时,自己都没能看顾着他,幸好没有出什么岔子!
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以云无囿如今的修为,不可能是刚入无情道,这空瓶子干干净净的,纸签也没有发黄褪色,显然是刚吃完的不久的!
“小满!”裴怜尘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发抖,“你怎么会还在吃这个东西?!”
云无囿扶着架子重新靠墙摆好,转头一看,看见了裴怜尘手里的瓷瓶,愣了愣,才问:“师父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当然知道。”裴怜尘定定地看着他。
云无囿想了想,垂下眼睛说:“师父放心,这是苏师叔送来叫我吃的,这段时间我隐隐有进阶的预感,偏偏出门游游历又遇上了那些事,心绪有些不稳。这是帮我稳下心神的药,不是什么坏东西。”
他当然不会告诉裴怜尘,他少年时烂泥扶不上墙地入错了道,心中日夜如刀绞火煎,苏持盈怕他出事,额外准许他用无情道修的药,还算是有效果,只是维持的时间不长,一旦忘记及时服药,便又会痛不欲生。
这凝心丹他其实已经当饭似的吃过了许多年,只有几年前,刚从恶渊下找回裴怜尘的时候,他满心欢喜,暂时不需要吃这个东西,因此裴怜尘一直不知道。
裴怜尘皱起眉头,“小满,或许你自己没有发现,你从小时候开始,每次一撒谎、一心虚,就不敢看我的眼睛。”
云无囿沉默着,裴怜尘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心痛地说:“小满,你修行遇上了什么问题,一定要同我说!我是你师父,你不要瞒着我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儿,云无囿才点了点头,说:“没什么,师父不要担心,进阶之时心中难免有疑惑,需要服些辅助的丹药,是正常的,不信的话,师父可以去问苏师叔。”
他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裴怜尘知道,自己再问也是问不出什么来了,颓然地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叹了口气:“小满,你······怎么会入无情道呢?”
过去的程小满是那样真挚热烈的孩子,对万事万物都怀揣着天然的珍惜之情,甚至会为了困在灯笼里的萤火虫而闷闷不乐,这样的一个孩子,怎么才能冷下心去修无情道呢?裴怜尘想象不到。
云无囿轻轻把自己的手臂从裴怜尘手中抽出来,才说:“我一向惫懒,师父也是知道的,听说无情道修起来容易、进境快,就入了。师父不要担心,我没事。”
裴怜尘见他依然不肯抬眼看自己,明白他是不肯同自己说实话了,忽然想起自己可以听到旁人的心声,于是犹豫着抬起手,思索着要不要再问云无囿一遍,悄悄潜入他的识海,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随即裴怜尘又放弃了这个想法,方才云无囿将胳膊从自己手中挣开,大约就是想到了这一点吧,他既然已经有了防备,那自己根本没机会再去偷听他的心声。
裴怜尘无计可施,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半天,忽而又想到了一个方法,或许比服药更安全、更无后顾之忧,不禁有些急切地开了口:“小满,我陪你证道可好?”
他这辈子已然如此狼狈,不如在大道之上,最后再送徒弟一程。
云无囿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裴怜尘心中忽然一紧,云无囿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害怕、惊恐、抗拒·····
裴怜尘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为什么,为什么呢?程小满过去不是······不是喜欢着自己吗?
裴怜尘心绪纷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啊,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刚从恶渊出来时那些不懂事的日子,总是不知羞耻地往云无囿身上贴,他好言好语地同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不可以,自己却从来都不好好听、也不放在心上。
自己当初一走就是十多年,太久了。
“小满······”裴怜尘心里一慌,语无伦次地想要找补点什么,忙说,“······我是说,凝心丹虽然对修行有益,但总归是药,吃多了不好,我从前帮妙妙去买过这种丹药,都是刚入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