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人声渐稀。过了最热闹的时候,街头的摊贩走卒便也少了。
扶盈任由瑶枝领着,一早上走了不少路,此时也有些累了。连玉极有眼力见,立时便挽住了扶盈的手臂,轻声问道:“小姐若是乏了,咱们就回去吧。”
听得她这样说,瑶枝也回过神来,急忙请罪:“是奴婢考虑不周了。小姐累不累?奴婢这就去要辆马车来。”
她们出门本就是散心,来时并未乘车架。扶盈摇了摇头,笑道:“不过短短一程,走走也就到了,不必再费周章。”
她自觉身子已经好了,只是瑶枝、连玉总要大惊小怪,有时也实在让人无奈。
正打定了主意要往回走,一直跟在不远处的侍从却匆匆赶来。“前头有些流氓市井斗狠,小姐请从另一处走吧。”
京城繁华,不止高官名士,亦有地痞无赖。从前扶盈有仪仗开路,其实从未见过。不过既然赵宣派来的侍卫如此说,她也无心怀疑。
离了京城大道,兜兜转转到逼仄小巷中,晴朗日光仿佛全被屋檐掩住,只一阵阵阴风吹来。
侍卫还引着她不断往深处走,将人带得离街市越发远。
扶盈突然定住了步伐,开口道:“我的帕子不见了。”
她并非是不见了帕子,而是认出了此地。
去年冬,小壶带着她逃出谢府,为掩人耳目特意走人迹罕至的小道。
此路与统领府不在同一方向。
瑶枝开口要他等等,领路的侍卫一言不发,转身便袭了过来。
寒光一凛,剑已至喉间。
鲜血喷薄而出。
“啊!!!”
这样近的距离,瑶枝根本反应不及。眨眼间,眼前便只余下浓重的血雾。
连玉颤着手,努力想捂着扶盈的眼睛不叫她看见。
然而扶盈又怎会毫无知觉。
若非不知何处掷出的短剑,穿喉丧命的便是她。
眼见计划败露,潜藏在暗处的刺客也不再隐藏,一齐涌向扶盈。
赵宣派遣的侍卫已就被人一个个替换了。隐忍至今,便是为了干干净净地处理掉扶盈。不成想半路还杀出了旁人。
谢明蕴起先并未料到,有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谋杀之事,是以身边带的暗卫并不多。失了武器之后,愈发落了下风。
小巷狭窄,刀剑无眼,一剑劈来,扶盈躲闪不开,眼看退无可退。
谢明蕴硬生生用手接了一剑,一脚踹去,强行将对方的剑夺了过来。
今日的刺客不是来杀谢明蕴的,也不敢杀他。几番交手过后,为首的刺客吹了一声口哨,数十人便如潮水退去。
瑶枝、连玉都不曾习武,当下只能紧紧搂住扶盈,想着能替她挡住。见人终于走了,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稍微冷静些,这才意识到是何人救了她们。
“怎会是你?!”瑶枝顾不上感激,只觉赶走豺狼又来虎豹,登时又悬起心来,怕谢明蕴将扶盈强行掳走,牢牢将扶盈护在身后。
扶盈的帷帽在方才打斗中已染上了血,望向谢明蕴,分辨不出眼前的血红究竟来自何处。
眼前是何人?此处是何地?她又为何在此?
时隔许久,再见谢明蕴,她周身的知觉几乎是无意识地迟钝起来。
发觉扶盈的帷帽脏了,谢明蕴伸手想为她取下,抬手却是一片血污。他低头甩了甩手,转身离开了扶盈。
“岳青,送姑娘回府。”
岳青不清楚那伙刺客的来历,自是先忧心自家主子。他刚要开口,瞥见谢明蕴警告的眼神,不得不承了差事。
“是。姑娘请吧。”
那伙刺客身手不凡,赵宣派出去的侍卫里,只一个还奄奄一息留得性命。岳青领着自家的暗卫护送扶盈等人回统领府,到地方便要告退。
瞧见岳青真的走了,瑶枝才彻底放下心来。她生怕一个没看住,扶盈便要又一次落入谢明蕴手中。
至于今日的救命之恩,她有一种全然不同的见解。
“公主在京城与人无冤无仇,怎会突然有刺客?!定是那谢明蕴故意设下这英雄救美的局!”
她想通这点,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更是不遗余力地骂道:“此人阴险狡诈,公主千万莫要上他的苦肉计!”
扶盈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被瑶枝、连玉拉着左瞧右瞧,仔细确实半分未伤着才安心。听闻此言,她怔愣了片刻,将“苦肉计”三字翻来覆去想了良久,才木木点了点头。
她本是会说会笑的人,可一见谢明蕴,活泛些许的心便又封闭起来。
若非如此,铺天盖地的痛楚便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经此提醒,扶盈这才想起——谢明蕴确是右手负伤——为了替她挡那一剑。
无端地,她又记起从江南回京时,他们也曾在客栈遭遇刺客。
那时皇兄尚还在人世。所谓背叛皇兄的李太傅,其实忠心耿耿,夜来行刺亦是为皇兄诛杀叛徒。
往日种种,如今回想,竟然寸寸都是欺骗。
见扶盈面色突变,瑶枝、连玉忙围了过来,又是关切又是焦急:“公主别怕,待统领回来,我们定禀报此时,到时一定要谢明蕴好看!”
她二人为扶盈不平,喧嚷着要让谢明蕴付出代价。却不知对于扶盈而言,谢明蕴如何,其实她已不愿知晓了。
不听到这个名字,她便还能骗骗自己,不至于每日醒来唯有绝望。
况且谢明蕴手段狠毒,将赵宣牵扯进来已是亏欠,再为他找麻烦,那就更加偿还不得了。
瑶枝还愤愤不平,一心想让赵宣为扶盈出气,只是扶盈发了话,她便也没再提起。
只是她未提,并不意味着赵宣无从知晓。
派去的侍卫只幸存一人,不想也知凶险重重。
是日朝会过后,赵宣在皇宫中偶遇了谢明蕴。
说是偶遇,倒不如说谢明蕴特地在此等候。
赵宣脸上毫无意外之色,点头过后径直便要走过。
“统领心胸宽广、不拘小节,应当不会因此记恨谢某吧?”谢明蕴伸手将人拦下,面上虽带笑意,却不达眼底。
方下早朝,宫道各级官员来往。见二人在此,又是好奇,又是畏惧,走得慢了些,不时瞥来探寻目光。
“多谢大人提醒。”赵宣停步拱手,仍是不欲与谢明蕴多言,“此事与大人并无干系。”
他话说得并不客气,听得周遭诸位同僚耳朵一紧。
昨夜上京一处库房走水,幸而未殃及别处,不消多时也灭了火。这般小事,原不必谢明蕴亲自过问。今晨谢明蕴在皇帝面前弹劾赵宣失职,虽确是有些怪异,可他如今风头正盛,哪个官员敢多言?
赵宣当然知晓他所言不是指这件事。
“赵宣职责所在,定然万死不辞。谢大人诸事应接不暇,不叨扰了。”事关扶盈,人多口杂之处,赵宣不肯多话,便要抱拳告辞。
谢明蕴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赵统领话未免太满,莫非不知原由?”
他向来善作笑面,纵是有仇怨,多半也是背地动手,鲜少这般当面针对。几个礼部官员觉察不对,为防引火烧身,急忙装作不知,匆匆远离是非之地。
赵宣眼神一凛,直视着谢明蕴,“谢大人难道不知原由吗?”
若真如他所想,要保扶盈确实是难。可于谢明蕴而言,岂不是自找麻烦?若让那人知道......
赵宣不知谢明蕴有何自信敢叫板,冷笑道:“此事与谢大人无关。大人还是明哲保身为妙。”
然而赵宣想错了。谢明蕴不怕那人知道,也不想明哲保身。他右手还缠着纱布,显然不打算遮掩。
“多谢统领关心。只是......谢某不识抬举,只好原话奉还了。”赵宣如意料中冥顽不灵,谢明蕴也不再费口舌,随意拱手一礼离开。
宫道狭长,穿门而过的风吹动猎猎衣袍。风过之后,卷起尘烟无处藏。
扑面凉风,赵宣忽而醒悟——谢明蕴根本不是为商量而来,而是顺手做了个圈套。
他们方才所言,旁人或许听不懂,但一定有人告知了皇帝。而皇帝,正是派杀手刺杀扶盈之人。
赵宣统领禁军,自然熟知禁军的刀法路数。虽已被极力掩盖,但在身亡的侍卫身上,仍免不了留下蛛丝马迹。
以扶盈的身份,皇帝想要斩草除根再正常不过。
他明言要保扶盈,必定会遭皇帝猜忌。不过皇帝既已知扶盈在统领府,也不差这一桩了。
赵宣想明白,复又舒口气,向宫门走去。
知遇之恩,先皇所托。无论如何,不能辜负当年诺言。
自那日的变故后,瑶枝、连玉不再说着要扶盈出去走走,倒省得赵宣刻意拦着。一次不成,难保不会有下次。暂且也只得委屈扶盈。
只是也非长远之计。
赵宣如往常一般,时常与扶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并不提其他。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统领府上上下下仆役侍卫,总不得让他们都不许说话。
闲来无事,长廊几个侍卫议论。
“也不知咱们统领是何处得罪了首辅?怎的处处找茬?!”说话之人一掌拍在柱上,言语间很是不满。
接话人却笑:“这有什么办法?统领为人正直,从不做那溜须拍马之事,哼哼,少不得叫某些小心眼的记恨。”
另一人也笑:“嘿嘿,兴许是统领威名太盛,叫首辅嫉妒了。瞧那些个文官个个弱不禁风,像什么男子汉?”
一群人哄笑一阵,又有一个道:“我看首辅是想要禁军!谁不知禁军威名,这新皇帝不就差点......啧。”
他们不在宫内当值,见四下无人,说得愈发放肆。终于还是年长些的一个道:“行了别说了,咱们哪晓得那些大人物想什么,少说两句罢!”
“说两句玩笑罢了,李大哥何必这样慌张。”几人调侃“李大哥”几句,终是结束了谈话,各自散了。
扶盈站在月门外,默不作声听了半晌,默默回了房。
她早应该料到的。谢明蕴不会善罢甘休,她留在统领府,着实连累了赵宣。
此地不能再待,连京城也不能留了。思来想去,只得一个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