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连绵雨过后,燕子从南而归,节令便由谷雨转到了立夏。
或许是居稳心安,或许是旧识在侧,也或许是那医师的方子歪打正着,撑过几次心悸咳喘,扶盈的情况却是日渐好了。
有瑶枝和连玉在身边,便是午夜梦魇也少了许多。
大夫又来瞧了几回,再换过数个方子,终于摸着胡子欣喜道:“小姐福泽厚广,如今已没有什么大碍,日后多注意温补即可。”他并不求多少赏赐,只盼着不要得罪了大人物。
饶是如此,赵宣仍是备了一份厚礼,亲自送到了大夫手中。
扶盈在统领府待了几日,赵宣便忧心了几日。他在宫中尚有职责在身,不能时时陪伴,但是每次回府,都必定问瑶枝、连玉情况如何。
他与谢明蕴不同,对扶盈很是尊敬,若无许可,任是在房外等几个时辰待人醒来,也决不轻易踏入。
瑶枝和连玉自然是更看好赵宣,只是见他与扶盈始终毫无进展,未免心中也有些着急。
如果是从前,她们当然觉着全天下男子都配不上公主,可时过境迁,而今扶盈身份敏感,早些定下来也省得夜长梦多。
眼见赵宣除了来问安没有其他动作,她们心中反倒埋怨起他这种尊敬来。
可要不是赵宣这样守规到略有些古板的性格,昔年他也不会与扶盈偶然结识。
“近日天色晴好......”赵宣抿了抿唇,垂眸只敢看着扶盈的裙裾,语态恭敬,“公主若是愿意,不妨让瑶枝连玉陪着出门走走。”
他每日往返皇宫府中,巡检京城、操练禁军,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而且......有些事还是不让扶盈知晓为好。故此赵宣虽时常与扶盈说话,其实翻来覆去也不过几句。这两句话,近来已说过几次了。
视野中丁香色的衣裙动了动,扶盈将书合上,笑道:“统领是盼着我出去吗?”
“赵宣绝无此意!”他着急忙慌地解释道,抬头与扶盈对视了一瞬,立即又低下头。“公主想做什么,自是不容旁人置喙。”
掌管皇宫防卫的禁军统领,现下却如此谦卑。扶盈无奈摇了摇头,也随他去了。
她与赵宣说过几次,不必再称她公主,也不必对她太过优待,可惜赵宣没有显然听进去。
往日居于皇宫的日子,已如前世之遥。于扶盈而言,确是不必再留此虚名。
偏生她身边这几个人,瑶枝、连玉、加上赵宣,都是些不听话的。
多说也是无用。与赵宣又交谈了几句,等人走后,扶盈重新翻开了书。一个个墨字在眼前滑过,却没有入到她的思绪中。
来到此处将近两月,她一步也没有踏出过府门。一来是因着先前身体不好,二来也是觉察到了些许古怪。
统领府是赵宣的府邸,虽不如皇宫,到底是禁军统领所在,平日亦是戒备齐整。但不知缘何,扶盈总觉有人在暗处看着她。
她没有习过武,并不觉自己的知觉能胜过府中守卫。如此一来,便更觉奇怪。
然而转念一想,皇兄离去后,她已毫无利用价值,不值得何人如此费心,不过是自己多疑了。
既然赵宣想要她出门走走,倒也不妨顺他的意,也好让瑶枝、连玉放心些,免得她们担心自己无法释怀。
扶盈将书放下,记下页数,想将话说与瑶枝、连玉,举目四望却遍寻不得人影,不由心生困惑:她们二人到何处去了?
扶盈还在府中,二人必然不肯远离。转过柴房,便可见她们在此。
“赵统领觉着我们公主如何?”瑶枝特意等在这必经之路上,便是要向赵宣问个明白。
她这一问着实有些唐突,何况是所问的人是赵宣。
“......赵宣不敢妄议公主。”内心翻涌过几瞬惶恐,赵宣这才匆忙答道。
他并非对扶盈从前的作为一无所知,所谓专横跋扈亦是有所耳闻。只是扶盈于他有知遇之恩,又是先皇旧年所托,便是心知如此,亦不会指责半句。
更何况,扶盈公主又怎么瞧得上他?
瑶枝却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只当他没听出弦外之音,又问得更直白了些。
可惜回答依然相差无几。
“赵宣......不敢妄想。”
左一个不敢,右一个冒犯,偏是不肯说个定数。瑶枝忍着气,也不好再说。
毕竟人在屋檐下,况且她还是公主的侍女,若是急着逼赵宣成婚,岂不是失了公主的面子。
一番折腾不成,瑶枝福了福身,与连玉一道离开了。
扶盈没见着人影,踏出了房门寻找。屋外正是日光明媚,她许久未曾出门,不禁被日光刺得微微眯上眼。
在房中尚还不能察觉,行至外头,倒是真正领略到时节变换了。日色虽已过了最烈的时辰,照在身上,也是暖烘烘的。
瑶枝、连玉回来时,打眼便瞧见扶盈在院中,反而失惊打怪,忙劝她莫要累着,说着便要唤大夫过来。
“我哪有这般脆弱?”扶盈失笑,一面解释,一面又将预备出门瞧瞧的事同她们说了。
瑶枝、连玉自是连声称好,又向扶盈说起最近的趣事解闷。
周遭一片安宁,熙熙融融,那道若有若无的凝视好像不见了。
另一边,自统领府离开的暗卫几步跃起,行动隐蔽,转眼便到了京城的另一侧。
“大人,诸事无恙。”暗卫照例禀报今日所见,从扶盈何时起身到说了什么话,事无巨细,一五一十都报得干净。
他与另一人轮流守着统领府,过了这些日子,也都明白了自己在做何事——旁人都不重要,瞧稳了那位姑娘便可。
只有一事他想不明白,分明是要暗中监察,为何还要故意让人发觉?
谢明蕴坐在窗边,一手撑着头,沉默地听完了汇报。
他方回到府中,黛紫色的官服未褪,掩不住眉眼间疲惫。暗卫识趣退下,房中只留下一人,斜阳入户,反倒将那紫衬得越发暗了。
自那日之后,谢明蕴再未见过扶盈。统领府就在京城,即便离得远些,若想去看看,也未尝不可。
他一直克制着自己闯过去的冲动,便是为了扶盈能安心自在地度日。
事实证明,也确实该如此。闻得暗卫来报,说是扶盈某日情况好转、某时能下榻活动时,他心中是很欢喜的。
奈何人心总不知足。原先的愿望实现了,卑劣的贪心便又涌现。
远远瞧一眼就好,他什么都不会做,不会打扰到她,只是看一眼就好......
既定了日程,扶盈原计划着次日便去。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竟是凭空又起阴云,空耗了几日耐性,总算盼到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瑶枝虽也许久未出门,却提前打听好了去处,一路领着扶盈便往城中最热闹的铺子去。
“公、小姐来瞧这个,听闻是海外来的艺人,耍的把戏在京城从没见过!”
“小姐饿不饿?奴婢带了桂花糕,或者奴婢去那摊子上买些新鲜点心?”
“这是宝翠楼新出的簪花,据说是江南的工匠做的,只送了十支来,小姐以为如何?”
瑶枝一贯活跃敢言,此番更是卯足了劲儿要扶盈高兴些,从街头说到巷尾,但凡有个新奇事物都要提上一句。
扶盈在府中闷了月余,今日闲逛确实也有些趣味。瑶枝所言虽有些浮夸,她也含笑听着,只在听到“江南”一词时笑意僵滞了片刻。
帷帽下的白纱挡住了扶盈的神情,瑶枝仍在滔滔不绝说着:“那老人卖的纸鸢做得精巧,咱们买一个回去吧,过几日小姐身体大好了,到郊外去也未尝不可。”
“好,那便挑个好看些的。”扶盈并未深究,依旧淡淡笑着,将话翻过去了。
瑶枝左看右看,选了个燕形的纸鸢,才将银子递过去,卖纸鸢的老人便诚惶诚恐地要退回来,“姑娘,几十文钱足矣,不值得这样多钱!”
不过是纸张、竹篾编做的玩意儿,便是在京城也不贵。贸然收到一两银子,小摊小贩实在找不开。
余光瞥过老人满是皱纹茧子的手,扶盈顿了一顿,本想将那银子就这样给老人家算了,脑海中转过几个念头,又走上前来。
“莫要让老人家为难。”扶盈打发瑶枝去换钱,接过那纸鸢在手中端详了一阵,不声不响将银子扔进了小摊的竹篓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太过张扬反而容易遭人眼红。
老人何时发现那两银子无从知晓,一侧卖拨浪鼓的小贩眼睛却尖。
他先前就注意到了,那位戴帷帽的小姐,身上穿的都是名贵布料,身段也好,一瞧便是富贵人家的千金,没成想出手也这般阔绰。
小贩搓了搓手,正想攀谈几句,瞧见后头跟着的几名护卫,霎时便收了心,垂头摆弄摊上的货物。
护卫是赵宣派遣的,他今日当值,不好擅离职守,特意拨了府上身手好的几个跟着。即便遇见地痞流氓,亦是不在话下。
不过若是有备而来,那便不好说了。
扶盈离了那处小摊,继续顺着人潮而行,忽而心有所感,抬头往一侧茶楼望去。
宝翠楼人头攒动,正是热闹时,正门的来客络绎不绝,或是才要进门,或是已带着几包糕点而归。茶楼上有两层包厢,雕花的木窗对着街面,能略微望见一点其中景象。
隔着薄纱,事物人形影影绰绰。未发觉什么不寻常之处,扶盈回过头,不再向茶楼看去。
直到她的身影渐渐不见,谢明蕴才从窗后现身。
扶盈似乎瞧见他了。
仅仅是些微的可能,已足够让谢明蕴方寸大乱。
亲眼看到她如今无病无痛、自得其乐,他已经十分满足了。
“大人、大人?”暗卫反复问过几遍,终于入了谢明蕴的耳,“人到另一条街上了,还跟吗?”
他本来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只是依他对自家大人的了解,恐怕是舍不得。
果真让他猜中了。谢明蕴并未吩咐撤回,但却不是因着他猜的原因。
目视着跟从扶盈的几个守卫也逐渐远去,谢明蕴面上露出一丝不悦。“赵宣,我将你想得太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