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初秋,首尔仁川国际机场。
初秋的凉爽空气被高度循环过滤的新风取代。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外,钢铁巨鸟起落不休。人流如织的入境大厅,像一座微缩的世界舞台。
一道身影逆着人流缓缓出现。
李安娜(Anna·Lee)。
她身着一件剪裁无可挑剔的Max Mara燕麦色初春款长款风衣,面料垂坠如瀑。脚上是Roger Vivier低调奢华的方扣平底鞋。脸上妆容是自己通过不断地观摩顶级沙龙妆造,学习打造的伪素颜心机妆,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岁月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沉淀下的美丽如同淬火后的精钢,锋利、冷冽、散发着一种由丰沛学识与广阔阅历磨砺出的自信,目光深邃如潭,掠过周遭人群时带着一种自然的疏离感。
昔日那个揣着惴惴不安的心、穿着廉价租来的套裙去参加一场关乎存亡面试的女孩,已如蝉蜕般消失在时光深处。
在她随身携带的那只简约而质感非凡的Valextra Brera公文包深处,安全地躺着两本沉甸甸的硬壳文件——印着烫金盾徽、带有复杂防伪暗纹、拥有独一无二序列号的哈佛大学官方文凭:哈佛学院哲学专业文学学士(Harvard College, Bachelor of Arts in Philosophy)和哈佛文理研究生院比较文学专业文学硕士(Graduate School of Arts and Sciences, Master of Art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它们是经过地狱熔炉锻造的勋章,是她李安娜身份最坚硬、最具权威性的基石,也是她亲手斩断李诱墨过去的利刃。
她预订的出租车驶出机场,目的地明确,刺向首尔卫星城冰冷的边缘地带——仁爱养老院。
车窗外,江南区的繁华摩天楼宇如同蜃楼般远去,低矮的旧厂房与灰蒙蒙的天空映入眼帘。车子停在了一栋方盒子般的惨白色建筑前。推开车门,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消毒水、陈旧汗渍、隐隐的食物腐味与绝望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踏入这条熟悉的、惨白色瓷砖铺就的走廊。
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302房间的门牌依旧。她伸出手,推开了吱呀作响的铁门。
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狭小的单人床上,一个极度佝偻、瘦骨嶙峋的身影面朝墙壁蜷缩着。
“妈?”她开口,声音用了韩语,带着一丝竭力压制的微颤,“妈,我回来了。”
声音仿佛穿透了迷雾。病床上凝固般的身影,极其艰难地开始动作。接着,那张脸转了过来——浑浊无光的双眼茫然地落在门口那个光鲜亮丽的身影身上。眼神是一片空洞的荒漠。
安娜的心猛地一沉。“妈,是我,”她再次开口,“诱墨……你的女儿,李诱墨。” 她刻意用“诱墨”这个名字——那个埋葬在过去的名字。
“……诱……墨……?”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枯叶被踩碎般喑哑的声音,艰难地从张顺爱干裂的嘴唇里挤出。
这一声呼唤,如同黑暗中乍现的惊雷!积蓄多年的泪水如同决堤的冰河,毫无预兆、汹涌澎湃地夺眶而出!
她不顾昂贵的风衣料子会沾染污渍,不顾姿态会狼狈,疾步冲到了病床前。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闷响!
“是!妈!是我!我就是诱墨!是你的诱墨回来了!”她哽咽着,颤抖的双臂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母亲那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孱弱身躯。
滚烫的泪水砸落在母亲灰白、枯燥的头发上。“我回来了……我好想你……妈……我考上大学了……最好的大学!比爸爸想得还要好得多!哈佛……哈佛大学……我拿到学位了!两个学位!爸……爸他要是看到……”巨大的遗憾和悲伤让她泣不成声,“妈……你认出我来了?你还记得我?你还记得‘诱墨’……”
窗外春末的阳光艰难穿透云层。这时,张顺爱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极其微弱地抬了起来,极其缓慢,用尽全身力气,在李安娜那昂贵风衣的背脊上,极其轻微地、近乎不可察觉地,拍了一下。
“……好……回来……就好……” 一句破碎的呢喃,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李安娜抱着母亲,失声痛哭。过往多年的伪装、挣扎、屈辱、艰辛、搏命……所有的痛苦、屈辱、艰辛和不甘,化作最汹涌的泪水和哭嚎。
一个多月过去,初秋的凉意已彻底转为晚秋的清冷。
首尔的天空总蒙着一层铅灰。
然而,在江南区狎鸥亭洞顶级公寓大厦——云端臻邸(The Apex Residences)的顶层复式内,却是一派隔绝了外界的温暖舒适。
这是安娜回韩国以后,当机立断动用剩下的存款和凭借哈佛背景履历申请的钻石信用卡购买的——用于自己和母亲居住的公寓。终于······也算是在首尔有家了······
虽然公寓的价格有些肉痛,但房东原房主因为着急出国降价售卖,且基本没住过几次。而且这种顶级的地段,不仅仅只是刚需的居住,安娜还把它看作可以进行投资的项目。再经过那次和哈佛姐妹团为期三周的奢华之旅后,安娜显然对金钱的运用更加得心应手。
昂贵的地暖系统无声运作,从脚下蔓延开恰到好处的热度。精密的恒温恒湿系统将温度和湿度精确控制在最宜人的范围,让室内空气如同春日般干爽微润。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外,晚秋的寒风呼啸着掠过楼宇间隙,带起地上的枯叶,而室内却安静祥和。空气中飘散着新家具皮质的淡雅气味和一种清冷的、类似松木与檀香混合的冬季限定香氛。
客厅空间阔大,线条冷冽简约,是温暖的科技感。B&B Italia的模块沙发铺上了细腻的羔羊绒搭毯,Cassina的宽大单人沙发替换成了带有厚实靠垫的Minotti扶手椅,Flos的艺术吊灯散发出暖白的光晕,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卡拉卡塔白大理石地面不仅不冰凉,反而因为地暖而温润舒适。
此刻,张顺爱没有蜷缩,而是略显拘谨地坐在这张铺着厚实羊毛软垫的扶手椅里,身上穿着一套精良的Brunello Cucinelli加厚羊绒家居服套装,色泽是柔和的驼色。
她的头发被发型师精心护理过,脸上的憔悴消退了不少,添了些红润。但那双眼睛深处,被漫长岁月和病痛刻下的迷茫与无法融入的空洞,却并未完全消散。她依旧不安地、反复地用指腹摩挲着家居服袖口细腻的面料,头微垂,目光落在远处角落一块昂贵的羊毛地毯上,不敢过多扫视室内光鲜的、如同未来世界一般的陈设——墙上充满几何线条的抽象画、冰冷光滑的金属装饰线条、价值不菲的艺术摆件……所有这些都是她贫瘠人生词典里从未收录过的符号。
安娜刚从更衣室出来,换上了一身更厚的Loro Piana奶油色羊羔绒家居长袍(dressing gown),质地极其柔软保暖。她穿着一双柔软的真丝拖鞋踩在温暖的原木纹理地暖地板上,无声地踱步到视野最佳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首尔晚秋的景象:清冷的空气让远处的建筑轮廓显得更加锐利,汉江水位下降,裸露出的滩涂呈现出灰褐的即将到来的冬日色彩,街道上的行人身形臃肿了不少,步履匆匆。
城市的灯光尚未完全点亮,天空是灰蓝色。安娜凝视着这片初冬的钢铁森林,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吝啬地在远处几栋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她的侧脸在灰蒙光线中显得格外沉静、锐利,像一尊被精心打磨过的大理石雕像。
“妈,”安娜转过身,声音依旧温和、稳定,带着精准的距离感,驱散了室内过于温暖的静谧,“这间卧室是你的。”
她指向公寓主卧旁、同样朝南的一间套间,“采光好,安静,带独立卫浴。壁橱里给你准备了厚实的衣服。我找了一位很有经验的护理阿姨,明天开始全天照顾你。”她说得周全细致,语调平缓。
张顺爱迟缓地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那扇门后的空间宽敞得令人心慌,厚厚的双层玻璃隔绝了寒气,窗外依旧是灰蒙的天空。那房间比她居住多年的养老院格子间大了不知多少倍。她又茫然地转回头,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遥远、美丽尊贵到令她心头发紧、包裹在温暖昂贵羊绒里的女儿,嘴唇艰难地嚅动了几下。
“……花……花了很多钱吧……” 声音依旧干涩沙哑,但更深的不安、局促与那种沉重的愧疚感更加明显了。在这温暖如春的豪华空间里,那份属于寒冷生活的卑微感更加突兀。仿佛窗外的冷风是从她心底吹出来的。
安娜的心像被寒冷攥了一下。这一次,她没有再强迫情感冻结。她走到母亲面前,毫不犹豫地跪坐在温暖的地板上,这个高度让她能平视母亲的眼睛,能感受到那份无法消融的寒意。
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母亲那双即使在温暖室内也依旧冰凉的、布满老茧和小伤痕的手。“妈,”她的声音不高,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了然的重量:“这些钱,是爸爸留下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掷地有声的石子。
“是爸爸……留下的……钱……”
这句话,如同投入冰层深处的巨石,在张顺爱凝固的记忆湖面上骤然炸开!
哗啦——!
沉寂的记忆碎片猛然翻腾!
父亲李昌吉!那个在寒冬里依然手脚冰凉也要坚持剪裁布料、手指布满冻疮和划粉线的男人!
那间即使升了炉子也驱不尽缝纫机旁寒气的、永远光线晦暗的裁缝铺!
缝纫机踏板在冬日里踩动时那仿佛更显干涩滞重的嘎吱声!昏黄灯泡下,他佝偻着背,冻得发僵的手仔细抚平昂贵的西服料子……
为了凑女儿的补习费,寒冬腊月里奔波送货却被冻得嘴唇发紫……
那些早已被残酷的病痛、生活的重负和遗忘的寒冰深深封冻的画面,此刻被这句爸爸留下的钱猛烈唤醒,带着刺骨的寒气与心酸,无比鲜明地、劈头盖脸地冲击着她!
“……昌……昌吉……”张顺爱眼睛像突然融化了的冰窟,大颗大颗滚烫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迅疾划过松弛沟壑遍布的脸颊,重重砸落在安娜温热的手背上。
“……昌吉……昌吉他……天冷……他手……他手冻……冻得……” 她的声音如同被冻裂的陶片,破碎不成声,每一个音节都凝结着沉甸甸的、被冬日严寒放大的无尽心痛与遗憾,“……他没……没看到……暖和……房子……没穿到……好衣裳……墨墨……出息了……给……暖和房子了……”
“妈——!”安娜的心理防线瞬间冰消瓦解!
初秋在养老院爆发过一次的悲痛在此刻母亲的泣诉中,裹挟着对父亲那份深入骨髓的哀恸,决堤般席卷而来!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猛地张开双臂,再一次紧紧抱住母亲穿着厚实羊绒、却依旧单薄如纸、不住颤抖的冰冷身体。
在这个耗费巨资、地暖恒温、隔绝了首尔晚秋寒冷的奢华堡垒里,价值不菲的华丽空间里,母女二人如同两棵在寒风中找到了彼此的枯藤,带着满身被岁月刻下的冰凌、被命运撕扯出的伤口和无从愈合的创痛,紧紧缠绕在一起,抱头痛哭。厚厚的羊绒家居服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浸透,留下深色的、沉重的印记,如同她们心中永远无法驱散的冰冷遗憾。
她们哭那个贫病交加、在无数个寒冬里耗尽生命微温也无法为妻女换来一隅温暖的男人。他卑微的脊梁支撑着女儿走出洪川,却永远无法踏进这扇温暖的玻璃门,感受地板的暖意。她们哭那被命运冻结的漫长年月,哭被病痛和困苦冰封的母爱。她们哭这场在冬日终于到来的暖春,却永远无法温暖那个早已冰冷的灵魂。
这眼泪,是灵魂深处对严酷过去的呐喊,也是用彼此体温试图融化寒冰的、充满痛楚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