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嘶吼终于平息,车轮碾过砾石小径的沙沙声也归于沉寂。车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水汽、泥土腥气和草木清冽的夜风,如同最温柔的潮汐,瞬间涌进车内,淹没了凌薇身上残留的、属于云江市顶级宴会厅的冰冷香氛和香槟甜腻。
青溪村。荆棘庄园。
没有璀璨的霓虹,没有虚伪的寒暄,只有无垠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苍穹,以及庄园轮廓在夜色里沉默的剪影。几盏昏黄的老式马灯挂在主屋廊下,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而破碎的光晕,像黑暗里固执守望的眼睛。
凌薇几乎是跌撞着下了车。脚上那双价值不菲的高跟鞋,踩在湿润松软的泥地上,瞬间陷进去几分,鞋跟沾满了褐色的泥浆,昂贵银灰色礼服的裙摆也扫过沾着夜露的草叶,留下深色的水痕。她踉跄了一下,一直强撑在胸口的那口气,在接触到这片土地气息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走。
身体里紧绷到极限的弦,“铮”地一声断了。
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迅速漫延上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一种虚脱的、灵魂出窍般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甚至来不及走进那扇透着暖光的门,就在廊下冰冷粗糙的石阶上,软软地坐了下去。昂贵的丝绸礼服堆叠在泥泞的地面,沾满污渍,如同她此刻被碾碎的自尊和骄傲。
她低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单薄的双肩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一声接一声,像是濒死小兽绝望的呜咽。宴会厅里那杯泼出去的酒,那砸碎的酒杯,那掷地有声的宣言,那些闪光灯和无数道刺目的目光,父亲冰冷的命令,秦铮扭曲的脸……所有画面在她脑中疯狂冲撞、爆炸。
她像个疯子。一个被逼到绝路、只能选择最惨烈方式反抗的疯子。代价是什么?她不敢去想。云巅的继承权?凌家千金的身份?还是……顾屿的安宁?热搜上那个鲜红的“爆”字,如同烙印烫在她视网膜上。风暴,因她而起,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向这个她拼命想要守护的角落。
好累。从未有过的累。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一个以为安全的港湾,却发现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胃部熟悉的、尖锐的抽痛又开始隐隐发作,提醒着她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崩溃。
廊下的灯光将她蜷缩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孤独而凄凉。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夜色里悄然生长的古树,出现在她模糊的泪眼余光里。顾屿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如此彻底的狼狈与脆弱。
他身上还带着刚从地里回来的气息,混合着青草汁液的微涩和泥土的微腥。裤脚挽着,沾着新鲜的泥点。他手里没有端茶,没有拿毛巾,只是那样站着,像一道沉默的山影,隔绝了身后屋内的暖光,也隔绝了外界汹涌而来的寒流。
凌薇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力气去维持任何体面。就让她在这里腐烂吧,连同这身沾满污秽的昂贵皮囊。
然而,预想中的询问、安慰,甚至责备,都没有来。
只有一阵细微的、几乎被夜风吹散的窸窣声。像是某种柔韧的草叶被小心地弯折、缠绕、编织的声音。
凌薇的抽泣声顿了一下,布满泪水的睫毛微微颤动,带着一丝茫然。
一只粗糙的、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新鲜泥土痕迹的大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平静地伸到了她低垂的视线下方。
那手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一只小小的、翠绿欲滴的草编蚱蜢。
草叶是新采的,带着露水的湿意和田野里特有的、生机勃勃的清香。编织的手法并不算多么精巧绝伦,甚至有些笨拙,蚱蜢长长的后腿比例略显夸张,翅膀的纹理也有些简单。但每一根草叶都妥帖地缠绕在一起,充满了手作的温度和一种稚拙的、蓬勃的生命力。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顾屿宽厚的手掌里,翠绿的色泽在廊下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如同黑暗里骤然点亮的一颗小小星辰,鲜活,倔强,与周遭的泥泞、与凌薇身上华丽的污秽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凌薇所有的抽泣、所有的颤抖、所有濒临崩溃的情绪,都在看到这只小小的、突兀出现的草蚱蜢的瞬间,凝固了。
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沾满泥点的礼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但她的视线却像被磁石牢牢吸住,定定地锁在那抹突兀的翠绿上。
一股极其陌生又极其汹涌的酸涩感,猛地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绝望。是一种……被某种最原始、最笨拙、却又最直击灵魂的方式,轻轻戳中心脏最柔软处的感觉。
她记得!模模糊糊的,遥远的记忆碎片被翻了出来。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她被无数规矩和期望压得喘不过气之前,在她还不懂得什么是“云巅千金”的时候……家里的老花匠,似乎也曾用花园里的草叶,给她编过这样一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蚱蜢。那是属于孩童的、纯粹的快乐,早已被遗忘在时光的尘埃里。
顾屿……他怎么知道?还是说,这仅仅是他沉默世界里,唯一能想到的、表达安慰的方式?
凌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顾屿的脸庞并不清晰,只有他深邃眼眸中那份沉静的、不带丝毫评判的包容,如同无声的暖流,穿透冰冷的泪幕,直抵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
他依旧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那只托着草蚱蜢的手,又往前递了递,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无声的坚持。那姿态,像是在黑暗的泥沼中,固执地递给她一根带着露水的新芽。
所有的委屈、愤怒、疲惫、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在这一刻,被这只小小的草蚱蜢,被这双沉默的眼睛,奇异地、温柔地瓦解了。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凌薇死死咬住的嘴唇。紧接着,那呜咽却奇异地拐了个弯,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极其突兀的——
“噗嗤。”
她笑了出来。
眼泪还在汹涌地流,可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牵扯出一个极其狼狈、却又无比真实的弧度。那个被泪水冲刷出的、小小的酒窝,在廊下昏黄的光线里一闪而逝,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线天光。
她伸出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带着泪水的湿意,小心翼翼地,像是触碰一个易碎的梦,轻轻捏住了那只小小的草蚱蜢。
草叶的清凉和坚韧的触感,带着泥土和青草特有的、鲜活的生命气息,瞬间从指尖传递到心尖。
顾屿看着她挂着泪痕却破涕为笑的脸,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终于也漾开了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涟漪。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温柔地扩散开来。
他没有问“为什么哭”,没有问“发生了什么”,更没有提那场席卷了整个云江市网络的风暴。他只是在她接过草蚱蜢后,极其自然地弯下腰,向她伸出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宽厚,有力,掌心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和泥土的温度。
廊下的灯光,将他向她伸手的影子拉得很长,温柔地笼罩住她蜷缩在冰冷石阶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