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冯清月的心情是越来越好，简直有些乍觉天地宽的意味，心情一好，她便又重燃起对生活的热情，想要小院收拾出个正经家的样子。

可不曾想，乔迁新居后，竟有这么多地方需要花钱！

虽然崔叔也送了些紧要的东西，诸如碗筷被褥之类的，但毕竟要长久在这里生活，总靠别人送也不像个样子，冯清月还是决定要自己买一些。

买来买去，才几天的时间，一件小夹袄里的银票便花了个差不多。

她警觉起来，这一家人只出不进可不是长久之计，还是一边节俭些，一边赶紧了解此地绣品行情，一切都打点好后速速开始赚钱。

不知不觉，冯清月竟也有了养家糊口的压力。

可能这就是一家之主吧，她有些苦恼，但更多的是新奇和重任在肩的满足感。

细雪洋洋洒洒从天边飘落，很快将小院青石板上蒙上一片霜白，沈宏昌从厨房中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三碗甜酒冲蛋，先是放在冯清月面前，第二碗给了玉竹，最后才是自己。

冯清月谢过后拿起调羹搅拌着散去热气，边搅边叹息：“昨夜睡前还想着，今日咱们一大家子一起上街去瞧瞧，总要置办些年货才像样，谁曾想大清早的便下起雪来了。”

玉竹也跟着叹息：“这吴地果然与上京大不相同，明明这么小的雪，但一沾身，竟能把头发衣服都打得湿湿潮潮。”

冯清月咽下一口，有些惆怅地接道：“是啊，衣服湿倒还好办，咱们打伞便是，只是鞋袜要湿了才是真的难受。”

她们为了节省些银钱，没有去买鞋袜，而是打算着自己做，只是这几日忙，还没做出来。要是把脚上的打湿了，一时便有些换不及。

沈宏昌放下调羹，从衣襟中拿出一个荷包，推给冯清月：“娘子，我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这钱你还是留下吧。”

刚到那天晚上，冯清月便在烛火下将自己带来的银票和金粒子盘点了一番，分成三份，自己留了一份，给玉竹和沈宏昌一人一份。

冯清月觉得，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他们三人一路从上京赶过来不容易，说是逃难也不为过，且玉竹和沈宏昌都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跟着她背井离乡，她定然是要给他们个保障的。

没有什么保障比钱来得厉害。

二人都不要，冯清月佯装生气，说不要的话他们三个人就此散伙，才逼着玉竹和沈宏昌收下。

只是玉竹也表明：“这钱是我暂且帮小姐放着的，等于说我就是个管账的账房，账房贪墨可是要掉脑袋的，小姐不要逼我。”

冯清月这边还没说什么，沈宏昌也跟着起哄：“既是账房，那我这份钱也交给你，你替娘子管着……”

玉竹翻了个白眼，避开沈宏昌走向她自己那间屋子：“谁要替你管着，我只替娘子管钱，你的你自己收着便是。”

总之多番推让后，沈宏昌终于收下了，只是这几天但凡冯清月稍稍表露出一些为钱困扰的神色，他便要将钱上交回来，日常更是包揽了小院的大小家务，把自己活成了个小厮门房厨子马夫数职合一的全能人才。

现下见他又要把钱交上来，冯清月叹了口气，将荷包推回去：“宏昌，你们既然信任我跟着我过，我又怎么能要你们的钱。钱的事不用着急，等过年我便想法子多赚些，定然不会让你和玉竹一直过苦日子。”

沈宏昌沉默片刻，将荷包收了回来。

他知道冯清月看似温柔好说话，实则做好的决定绝不会轻易更改，想让她变主意比登天还难。现下他一直坚持也没什么用处，反倒可能将她惹恼了，倒不如他慢慢用这些钱，替家里添置些东西，再留一部分，等他们真的缺钱了再补上来。

想归这么想，但他一时半会儿还是有些难受，冯清月既然给了他们二人钱，就说明对他们二人还是不够信任，不相信他们会一直待在她身边。

但想到冯清月口中所说的‘家’，沈宏昌心里又有几分暖意，浑身像喝了参汤般充满力气，他起身冲坐在桌那边的二人说道：

“你们先吃着，我去清河湾那里看看。下雪天兔子山鸡找不到东西吃，说不定就掉前日咱做的那个陷阱里。吃完的碗放在桌子上就行，你们千万别碰，等我回来刷。”

说罢也不听二人阻拦，带上斗笠便大步迈了出去。

冯清月阻拦不及，瞠目结舌，有些抱怨道：“宏昌就是心太细了，家里哪到这种地步，下雪天还让人出去逮兔子，让人知道了还以为咱揭不开锅了。”

她转念一想，这雪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他们至少要有双防水厚皮毛靴，便跟玉竹商量：

“玉竹，要不然咱们去足具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皮靴，买个三双便是，不然若是把脚冻了便有些得不偿失。

玉竹稍一思忖，觉得她家小姐说得有理，他们三人只有小姐会做鞋袜，但让小姐给他们二人做，也太不合适了些！

二人准备片刻，拿上伞携手出门。

-

不同于吴地和风细雪，上京城里北风呼啸，雪如鹅毛砸向人间。

岑闵的心如同杯中的冷茶一般泛着浓厚苦涩。

线索又断了。

侍卫查到在冯清月出逃前，曾跟东街一绸缎铺子来往比较密切，但接下来细查，却什么也不曾发现。

就连那辆马车，租车行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来买的。

旁人都说他疯了，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闹得上京城天翻地覆。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或许他是真的疯了，但现在，他确信冯清月还活着。

岑闵从来没跟人说过，在他绝望到想要迎娶完冯清月的牌位后就随她而去时，他久违地又做了个梦。

此次梦境并未沿着上次梦中他去世的时间线往下走，而是从冯清月被冯远嶂送到别院时开始。

第一年，王府尚未修缮完毕，他日常起居都在别院。当时新皇匆忙登基，上京城中风雨飘摇，他时常在政事堂待到深夜，但每晚回来时，都能在内院门口处，看到提着一盏小灯在那里静静等候他归来的冯清月。

冯清月不会怪他回来的太晚，而是小心地揣摩着他的神色，在一旁说些今日她发生的一些趣事，想让他听了开心一些。

第二年，王府彻底建成，虽然他不愿意住在那里，但因为那个梦，他对冯清月的感情越来越复杂，冯清月对他越好，他越怕她离开。

为了不让自己越陷越深，他做出了一个至今都令他非常后悔的决定，他跟冯清月说，他要搬回王府住，让她安心在别院住着。

在冯清月惊诧之时，他又说，让她认清她自己的身份，一个外室而已，怎么还敢干涉主子的决定。

冯清月自那以后便沉默了许多，但还是每日会在院门口等。

直到有一次，傍晚突下暴雨，冯清月还是在那里等，狂风将树枝卷断，重重地砸在她的脚上，好长一段时间她走路都一瘸一拐踉踉跄跄。

她不等了。

看着冯清月被疼痛反复折磨无法入睡，他焦急地恨不得将梦中那个冷漠的岑闵给杀死，但纵然他再着急，也无法改变梦的轨迹，他甚至无法让自己醒来。

第三年，也是冯清月待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年，她变得不爱说话，每日里做些绣活儿打发时间。这里面，绝大部分都是给他做的，可是梦中的那个他丝毫不懂得珍惜。

也不知冯清月是鼓着多大的勇气，才向他提出，能不能让她也搬去王府，能不能给她一个名分。他的意识拼命地喊，一定要答应她，要告诉她他会娶她为妻，可梦中的那个他还是拒绝了。

意识到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拼命挣扎想要醒来，但怎么也无法成功。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抗拒，梦中快速地将他同意与长公主定亲后发生的事展示一番，画面最后停留在他崖边发现冯清月绣鞋上。

不知不觉，岑闵已是满脸泪水。

此时，梦中天边一阵重重的钟鸣声响起，而后一个画面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冯清月正和一个侍女模样的人，在街上采买东西！

这个侍女他从未见过！

岑闵焦急上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想要记下街上店铺和街道的具体样子，好去把冯清月抓回来。

但他越用力越看不真切，最后眼前一黑，他彻底从梦中脱出。

意识的最后，他听到一道声音幽幽传来。

“她没死，去找她吧，希望这次你能成功……”

想到这里，岑闵心中又苦又痛，冯清月没死自然是他之大幸，但冯清月宁愿两次伪造自己的死迹，也要从他身边离开，她真的厌他极深。

即使将她找回，他们二人又能否恢复如初？岑闵少见地有些没有信心。

不过，万幸，冯清月还活着，活着就总有希望。

岑闵怕冯清月不要他，怕冯清月视他如仇寇，怕二人此生再也无法和好……但怕来怕去，最怕的还是冯清月孤零零死去。

万幸，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