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嘴角弯了弯,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哀家方才去永宁殿看了沈沈,那孩子粉雕玉琢的,可爱得紧,知凌已经拟好了封号,过几日便会颁旨昭告天下。”
“好了,此处再无旁人,哀家也懒得同你绕弯子。沈以宁,凭你的家世、学识、容貌气度,是万万当不起这皇后之位的,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哀家只得认了,但既在其位,便要担其责,你是皇后,母仪天下,也是知凌的妻子。”
“知凌这些日子缠绵病榻,病势沉重,他连在睡梦之中,都在唤着你的名字,可你呢?你可曾踏足过他的寝殿一次?可曾端过一碗汤药?你可有尽到半分妻子的职责?”
“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
“朝绮她身份何等尊贵,是哀家最疼爱的孙女,先帝仁厚,念及旧情未曾追究沈家,但在哀家这里,过不去。如今只要你们沈家一条命来偿,已是皇恩浩荡,你本该跪谢天恩才是。”
“可你呢?竟因着此事,一直与知凌闹脾气,你瞧瞧你自己,可还有一丝皇后的样子?”
“更不要说现在还有了沈沈,她是个乖孩子,哀家只盼望着……”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看向她的眼神全是轻蔑和审视:“她的性子不要像你一样倔才好。”
太皇太后仿佛不屑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有些事情,心知肚明?
她低低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她还要对这些事……跪谢天恩么?
她不觉发笑,笑声越来越大,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与悲凉。
太皇太后离去的脚步倏然顿住。
“你笑什么?”
她止住了笑声,依旧倚在床头,幽幽道:“太皇太后既然觉得我如此不堪,那索性……让他废了我好了。”
话音刚落,太皇太后便如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那布满皱纹的手,毫不留情地甩在她的脸上:“不知好歹的东西!”
“哀家当初为何会下那道赐婚的旨意,不过是因为知凌喜欢你,这二十年来他从未求过哀家什么,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一张口,哀家便允了。”
“没想到,你现在仗着他对你的这份情,来要挟哀家,你是觉得,在知凌眼中,哀家不如你是么?”
“沈以宁,你算个什么东西。”
太皇太后的手已经狠狠掐住了她的下颌:“哀家告诉你,你们沈家满门,连朝绮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方才那番话,不过是哀家不愿见知凌病中痛苦,不愿见他为你神伤,想给你一个台阶下,不成想你如此冥顽不灵。”
“好,那哀家今日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皇帝身边的女人多得是,环肥燕瘦,比你强百倍的不知凡几,你真当他能专情一世?哀家倒要看看,对你,他能新鲜到几时?等他那股新鲜劲儿过了,你的富贵荣华也不再有了,到那时,哀家看你还能不能牙尖嘴利地说出这句话!”
她脸颊火辣辣地疼。
富贵荣华?她只体会到痛苦和窒息,何来的富贵荣华?
可是……为什么太皇太后在这深宫之中,看起来如此快乐,高高在上,掌控一切,与她截然不同呢?
她望着那个即将拂袖而去的身影,轻轻问道:“太皇太后……最在乎什么?”
“什么?”太皇太后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
她目光直直地迎上太皇太后:“谢朝绮的事,谢知凌的事……太皇太后也十分在乎祖孙亲情吧?既然如此,太皇太后为什么非要毁了我的呢?”
“怎么?你想杀了哀家,为你那短命的母亲报仇么?”
她垂下眼帘:“不敢。”
“知道不敢就好,若不是为了陛下的名声,哀家根本不屑遮掩此事。”
太皇太后终于不再停留,华丽的衣袍拂过地面,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彻底离去。
她将头往床角重重一磕,刺痛过后,鲜血顺着眉骨缓缓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
宫人重新回到殿内,看到她肿起的脸颊和受伤的额角,不由得惊呼:“娘娘,您的头……您的脸……”
她抬起被血染红半边的脸,吩咐道:“去请陛下吧。”
“回娘娘,陛下……陛下他还病着,高热未退,怕是不能起身过来……”
“去请。”她又加重了语气:“现在就去。”
她知道谢知凌会来的,就如太皇太后说的一般,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爱她,她现在,就是在仗着他的爱。
这宫里的每个人,太皇太后、公主、太妃、宫人,似乎都活得游刃有余,可称一句“快乐”,为何只有她一个人,日夜承受煎熬?
太皇太后,那个害死她母亲的凶手,为什么还能如此大摇大摆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掌掴羞辱?
太皇太后何尝不是仗着她的身份地位?
对,她动不了太皇太后,但有人能动,相比死亡,太皇太后有更恐惧失去的东西。
没一会,殿外便传来急促虚浮的脚步声,谢知凌只披了一件外袍,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显然是被宫人匆匆从病榻上搀扶起来的。
她不许宫人擦掉她脸上的血。
她抬起泪眼,望向谢知凌,哽咽道:“太皇太后方才来过……她说……是我让你生病的……说我配不上你……说我连累了你……说我不该活着……是这样么?”
谢知凌脸色一变:“什么?”
她猛地从床上扑下来,一头扎进谢知凌怀里,抓着他胸前衣襟:“她说得对……你该配更好的人……不该爱我……”
“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刚来京城时,那些贵女和命妇不喜我,明里嘲笑我,暗里排挤我……谢朝绮的死本来就是咎由自取,为什么太皇太后一定要将它怪在沈家身上,更何况时与他已经还清了,为什么太皇太后还要不依不饶……”
“我已经失去一切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的命,她想要就拿去吧……”
她絮絮叨叨说着,本意是想挑拨谢知凌和太皇太后的关系,可说到后面,她那些压抑了太久的绝望委屈,如决堤洪水,再也无法控制,她无处诉说的所有痛苦,终究还是说给了眼前人。
“你抱着我好不好……”
谢知凌紧紧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一遍遍重复着:“以宁……别怕……有我在……”
在谢知凌的轻柔抚慰下,她竟然睡了过去,等她再次从昏沉中醒来时,宫人朝她禀报:“娘娘醒了,陛下见您睡熟了,便去了翊文宫。”
翊文宫……谢知凌会如何?争吵?质问?
不管什么,都太轻太轻,太皇太后今晚能尝到一点她的痛苦么?
她随口应了声知道了,便又闭眼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在意识模糊的深夜,她感到身侧的床榻往下一陷,紧接着,一具带着熟悉气息却滚烫不已的身体小心翼翼贴了上来。
谢知凌的手臂轻轻搭在她的腰上,喉咙里还压抑着咳嗽,生怕吵醒她似的。
他们从前一直是相拥而眠的。
她转过身,正对上黑夜中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眸。
谢知凌并没有睡,就那样静静看着她。
“以宁……”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当年在孚于河边……救了我……”
如果没救他,就不会有后来的事,爹娘不会死,时与也不会伤残。
可是如果没救他,她就不会在秋狝猎场中遇见那个输她一百两银子的人,也不会遇见那个拿走她玉簪,说要“以此相抵”的人,也不会遇见那个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为她挡箭的人。
如果没救他,她也不会爱上他。
她缓慢地摇头:“没有……”这两个字,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话音刚落,便有炽热的吻贴上她的唇,滚烫得近乎灼人,她感到有一滴泪落在她的脸上。
谢知凌哭了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知凌的泪。
这个吻一发不可收拾,好像身体是不受意志控制的,她想要推拒,手却很诚实的攀上他的肩。
黑夜成了最好的掩护,所有的痛苦仿佛在肌肤相贴的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等她被天光唤醒时,身侧的床榻已经空空荡荡,昨夜的一切,恍如一场混乱的梦。
宫人捧上一碗漆黑的汤药:“陛下离开前特意嘱咐的,说他病气未除,昨夜……怕传给娘娘,让您务必饮下这碗药,以防万一。”
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转头时目光被梳妆台上的一点白吸引。
她走到妆台前,上面又摆好了那支玉簪,原本碎成几截,如今都用金丝修补好了,玉质莹润,金质冷硬,她竟觉有些不伦不类。
明明这是京中最时兴的搭配。
她拉开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里面躺着一沓厚厚的纸,每一张都是谢知凌给她画的画。
她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文绉绉的书信,他便将他想说的,全部画给她看,即便后来在皇宫里,谢知凌也总是差人往栖梧宫送画。
她每次接过,都觉甜蜜。
一张一张,画的皆是他们的过去。
直到翻到最后一张,纸张已经变脆,上面画着两个小人,头顶一轮明月。
那时候的她觉得,西南的月亮比京城更圆,可如今想来,月色之所以动人,之所以圆满,都是因为有他在身边罢了。
人世间总有太多的意外,这或许就是他常说的“世事无情”。
爹爹是他杀的么?她比谁都清楚,那是个意外,娘亲是他杀的么?她比谁都清楚那是太皇太后的手笔,与他无关。
她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苍白憔悴的脸,额角包着厚厚的纱布,昨夜的自己一定可怜极了。
太皇太后昨晚应该体会到了她的一丝痛吧?
只是昨夜那个利用他的爱去报复太皇太后的自己,那个在他怀中哭诉后又与他缠绵的自己,还是当初那个鲜活明媚的沈以宁么?
京城果真是最可怕的地方,时日久了,连她也染上了假面之毒。
虚伪的面具,算计的心肠,她也终于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她已不再是她了。
那个她,死在重重宫阙之下,活下来的,只是一具在痛苦和悔恨中挣扎的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