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面盆架前，老张掬一捧水打脸上，扯了毛巾，用力洗了一把脸，才完全睁开眼睛。
一面坐到桌边，他一面问张父：“怎么回事？”
张父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烟：“宋宝惠……”
才开个口，他就摆出一副无语望天的样子，艰难地道：“她不了解你习惯，不知道没睡醒还能起来喝茶放水。”
宋宝惠更不知道老张有本能自卫的习惯，尤其是在这种要醒没醒的时候，被动攻击自卫拉满。
她大概也是没注意到他去的地方是茅厕，伸手去拉老张，反被老张一个过肩摔丢进了茅房里。
去年在这里弄脏了的那件大红貂衣，今年脏得没救了。
这会儿，正被张母安排着清洗去了。
“别笑！”老张闹了个大红脸，小麦色的皮肤上爬满了尴尬的颜色，“她来干什么的？”
听到这个问题，张父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摆摆烟斗：“你妈没问出来，一会儿你自己问吧。”
说完，他笑眯眯地继续抽着旱烟。
看宋宝惠这样了都还没有对他儿子辱骂的样子，只怕真不是来找麻烦的。
等宋宝惠彻底清洗好出来，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一看他们五个大人，老张摆了八个扎扎实实的大碗菜，她笑着捧场：“大明去年发了大财，咱们几个人吃这么多菜！”
老张等人都愣住了。
老张做生意，过年吃饭自然要讲点好意头，主打一个心情好，一年笑脸迎客八方来财，宋宝惠来不来，都是这么多个菜。
王湘兰偏头脑袋看宋宝惠，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一般。
宋宝惠这种没理都要不饶人的性子，这会儿竟然没闹着要赔衣服钱，也没发脾气？！
“发不发财的……”老张接了话，却没说完就转了话，“湘兰这身衣服，你穿着蛮合身。”
宋宝惠笑脸一僵。
这不仅是王湘兰的衣服，还是她穿不了的旧衣服。
是宋宝惠曾经嘲笑过的乡里别样式的。
生了二胎之后的王湘兰比之前福气了不少，倒是宋宝惠，这几年没胖，反清减了些。
知宋宝惠不高兴拿自己和王湘兰相提并论，老张也没继续说下去。
那边张母催着王湘兰赶紧吃饭，她先去喂孩子，这边，老张单刀直入：“你那身衣服，多少钱，我赔给你。”
他一面往嘴里送菜，一面问：“一万块够不够？还是要两万三万。你说。”
不等宋宝惠回答，他咧嘴，略显痞气地笑道：“不过，你偷袭我在先，这事情，你是全责，我最多看在亲戚的份儿，给你出个百分之三十的钱，意思一下。”
张父掀了掀眼皮，还没等他摆出表情，宋宝惠摆手了。
“咱们亲戚，提钱多伤感情？衣服哪有咱们的感情值钱？！”她这话一出，王湘兰身上寒毛都倒立起来了。
这比直接谈钱还吓人啊！！！
老张笑了一下，没接话，给王湘兰夹了只大鸡腿：“苗苗呢？怎么没来吃饭？”
“生气呢，不知跑哪儿去了。等她饿了会回来的。”王湘兰习以为常地答道。
在这里，家家户户都是熟人，老张一家对孩子都是放养，随她去跑去串门找乐子。
张苗苗也乖，不会跑出村子，也不会和不熟的人玩。
见自己的话被无视了，宋宝惠拿筷子用力戳着碗里的饭，再次开口：“大明，姐这些年对你怎么样？”
一般来说，自家亲戚，总不好甩面子，至少要客套地说几句场面上的夸赞，那她就能把话接下去了。
可老张……
“你对我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老张似笑非笑，“我这个人吧，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回去，所以，从不欠人情，万一欠了，很快会还。”
“这……”宋宝惠傻了，这让她怎么把话接下去？！
“听说你现在出息了，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手机，在城里认识了不少人，连大学生都给你打工呢？”宋宝惠不气馁，继续找话题。
“啊……”老张瞥一眼张父，没有否认。
想也知道，他们家，就张父留在乡里，就张母会隔三差五地给他打电话，在他给他们办了打电话不要钱的亲情短号之后，老俩口每天都要唠上一阵。
当然，张父话不多，基本上是张母在说，张父听着。
张父乐呵呵笑一声：“在城里待久了，谁不认识几个人？宝惠去城里待了那么久，肯定混得更好！”
“这哪儿能一样？我嫁过去那么多年，给我们干活的，那都是没什么文化的矿工，发狠喊他们吃苦挖矿就是了！哪像大明，能让大学生给他打工，听说还是上海那边名牌大学的……”
宋宝惠像打开了话匣子，也不管大家听着她的是什么反应，只管小嘴叭叭地说她的。
老张目光流离，倒是想到了那个已经离开了几个月的小少年。
八月底九月初的开学季，仇斯屿干完最后那天活，老张给他结算工资。
他没能学会凉拌面，还干了傻事连累得老张亏了半个月，看老张点钱的时候，主动道：“张叔，那凉拌面亏的钱，从我工资里扣吧？”
“嗯？！”老张意外地挑了一下眉，“你知道亏了多少？你这工资扣不扣得起？”
仇斯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亏了多少啊？”
“不管亏了多少，你只管你要不要交学费？”老张懒得和他啰嗦，掐着他的命脉问。
见他进退为难的样子，老张笑着把手里的点出来的六十张百元大钞塞进他手里：“收着吧，是我让你拌面，也是看你拌面过程没问题的，是我没尝就让你拿去卖了。要说错，也不是你的错。”
“可是……”仇斯屿想说自己提前拌了一百多碗面的蠢事……
老张打断他：“那些也没浪费，没卖完的送给人家养鸡的喂鸡了……总之，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要多想了，安心去读书，等明年暑假，有空再来叔这里帮忙……等你毕业了，要是留在上少海，挣钱的机会可比这里多。”
老张也想去上海看一看世博会啊。
但人到中年，放不下身怀六甲的媳妇，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放不下父母，更因为他赚的钱，还支撑不起一家人去世博会的消费。
感慨着，没耽误他数钱。
把手里余下的钱又数了一遍，确定是两千块，也一起递给仇斯屿：“这个是给你的奖励。”
“还有奖励？！”仇斯屿震惊了，单纯与惶恐，全写在了脸上。
拿六千全工资，就已经让他过意不去了，为什么还会有奖励？！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老张用命令的语气认真道，“我只是少了一只眼，又不是全瞎了。你干活勤快跑腿快，心里装着咱们摊子，我都看得见。另外，就当是……”
他声音一顿，语气软了下来：“我这个当叔的恭喜你考上了好大学。身边有个小辈考那么好的大学，我也沾沾光。”
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仇斯屿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少年默默地握紧了手里又厚又沉的大红票子，这上面，还沾着张记麻辣烫店里独特的食物香味。
缓缓走出门外，从仄逼的三平米空间走到空旷的地方，他忽地回转身，朝老张躹了个深躬。
老张正拿着钥匙出来准备拉卷闸门，正好见这一幕，左右要避无可避。
“你这……”他刚出声，面前的少年就飞速转身跑进了黑暗中。
顷刻间，少年的身影被黎明前的黑暗淹没。
很快，七街又响起了他那有节奏的扫地声。
“噗——噗——飒——”
“噗——噗——飒——”
“这孩子……”老张终于把没说完的字叹了出来，摇摇头，神色间，满是赞叹。
他知道仇斯屿这孩子是有野心、不甘平庸的。
嘴里说着让人明年再来的话，他其实明白，这孩子在上海干两个月一定比在他这里干三个月多拿得多。
这辈子，还会不会见都不知道，他又何必拿人家来给自己打过工炫耀。
他回神，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才发现宋宝惠的话已经转歪了：“我还听说你在那里很受欢迎，你们对面卖卤味的小妹子和你关系很好，天天张哥张哥地叫，还帮你看娃看店。你莫不是要被她把魂给勾咯？”
老张：“嗯？？？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