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暮和从博源出来以后,刺眼的阳光晃得眼睛有点睁不开。
很难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也许是对天才陨落的惋惜,又或许是对老者追忆的共情,再或者是对心头汹涌的不安。
难道有些问题真的寻不到答案了吗?
白暮和坐进车里,发了很久的呆。
最后发动车子,去寻找那一丝可能性。
眼前整个建筑被修建成民国风格,有生气的时候应该是有跨越时空的岁月静好,但此刻死气沉沉的模样,像一个被遗弃的时代标本。
青灰色的砖墙爬满暗绿色的藤蔓,像静脉曲张的手臂缠绕着建筑,铸铁栏杆的涡卷纹样里还缠着几缕褪色的藤蔓。
铁栅大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一只锈蚀的门环完好无缺地挂在门上,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叩击声沉闷得像是从地底传来。
门牌上的“清幽山庄”四个字在岁月里褪成了淡青色,有几个笔画已经剥落。
门廊的磨石子地面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缝隙里冒出几丛不知名的杂草,雨水将一切痕迹都冲刷掉了,仿佛这里不曾有来人。
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门,在接待处的地板上投下斑斓且细碎的光影,恍如零落在此处的记忆。
砖缝里渗出青黑色的苔藓,像流淌成一片的干涸的血迹。
白暮和仔细地穿戴好鞋套和手套,走进了这座尘封很久的建筑,推开大门的一瞬间,往事扑面而来,每一粒尘灰都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走廊的地面泛着冷光,上面有很多经年累月被轮椅撞出的斑驳痕迹。
护士站的木柜台积了层厚厚的灰,登记簿还摊开着,钢笔搁在纸上,墨迹早已晕染成一片模糊的云,在无人来访的日子里逐渐消磨掉了原本的色彩。
罗马式拱形门廊下面悬吊着一盏黄铜灯,玻璃灯罩裂了一道细纹,像被时光轻轻啮咬出的齿痕。
水磨石地砖衔接着门口的青石板,拼凑出褪色的万字纹,地砖的缝隙里沁出经年的潮气,已经有一些松动了,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老唱片机里沙哑的吟唱,也发出了空洞的回响,仿佛底下埋着什么正在苏醒的东西。
白暮和走在上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碎了遗留在此处的线索。
门廊的罗马柱顶着中式雀替,西洋石膏花饰与青砖影壁相看两不厌,在此处挣扎着、厮守着。彩色玻璃穹顶蒙尘许久,唯有雨天时,水落在上面,会短暂而轻柔地唤醒那些沉眠的钴蓝色和胭脂红。
白暮和轻轻往里面走去,走到楼梯拐角处。
木制百叶窗半开半阖,阳光斜切进来,在雕花柚木地板上烙印下斑驳的格子光影。
墙上镶着一块蚀刻玻璃,西洋玫瑰与中式云纹在氧化银的腐蚀下彼此纠缠、相互救赎,就像悬崖边的两棵树,根系在深渊里紧紧缠绕,树冠却托住了彼此坠落的天空。
旋转楼梯的铜质扶手早已氧化,暗沉处却因无数次的摩挲和时间的积淀而愈发温润。
二楼走廊的墙纸大片剥落,露出后面灰白色的墙壁。
空气中的灰尘飞扬一片,清晰可见。
白暮和皱了皱眉。
离楼梯最近的病房的雕花木门虚掩着,白暮和推开门进去,梳妆台上的镜子已经照不出人形了,蒙着一层诡异的雾气,镜前放着一把檀木梳,白暮和轻轻地将梳齿间缠绕着的灰白色的长发取下,放进证物袋里。
缎面被褥保持着掀开的形状,枕头上留着深褐色的污渍,凑近能闻到淡淡的腥气。
白暮和摘下手套,拨通了小李的电话,通知来取证。
铁铸的阳台栏杆上刻印的中西杂糅的花纹,看不出什么风格的西式花纹里纠缠着中式的如意纹。
一阵风吹过,已经松动的栏杆危险地摇晃着,像是当年住在这里的迟暮老人发出的低声叹息。
砖缝里有一株年年自发的一年蓬,开败的白色花瓣落在阳台边缘,宛如褪色的日历。
花瓣上似乎挂着水珠,白暮和凑近,发现是某种不明的黏稠液体。
白暮和将整株花拽出来,放在地上,方便等一会痕检组来带回去检验。
三楼病房的蓝漆木门大多敞开着,随时在迎接着不会再到来的病人。
走廊尽头那间挂着618门牌的房间门紧紧闭着。
门上的观察玻璃有着碎裂的痕迹,看不出是人为破坏还是意外撞击。
白暮和推了推房门,很轻易地打开了,病床上的被褥保持掀开的状态,上遗落着一张发黄的字条,上面那颤抖的笔迹俨然褪色,差点看不清楚写了什么:“今日感觉好些了。”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里,液体已经蒸发殆尽,杯中留下淡淡的痕迹。
白暮和给杯子和字条做好备注。
窗台上的小盆栽早已枯死,但泥土里竟冒出一株嫩绿的野草,是这座建筑里唯一的生机。
白暮和继续走向走廊深处,走廊墙漆剥落成奇怪的形状,像一幅幅褪色的病理图谱。
路过护士站的时候,停下来看了看。
橡木柜台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放着一本翻开的病历簿,钢笔斜斜地搁在纸上,仿佛值班护士只是被病人暂时叫离。旁边摆着个搪瓷杯,里面有一些腐败到不成模样的残留物,搪瓷托盘里,还躺着几支锈迹斑斑的针管,针筒里凝结着不知名的浑浊液体,白暮和随手做好标记。
病历架上的牛皮纸档案袋整齐排列,最边上一个袋口微微敞开,露出泛黄的照片一角,白暮和拿出来看了看,照片上是一个背影。
药柜的玻璃映着窗外婆娑的树影,把玻璃门上的裂缝堪堪掩藏,里面整齐排列的棕色药瓶都蒙着厚厚的灰,但是药瓶上的标签墨迹依然清晰,只是因为时代的久远,有的标签边角已经卷起来了,有的标签早已掉落了。
白暮和朝着理疗室走去。
推开大门的一瞬间,一幅极其矛盾的画面呈现在眼前。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很多器械散落一地,某台电疗仪的导线垂坠在地上,像一条蛰伏的蛇一样盘踞在角落,还有几台治疗仪静静地站在墙角,金属部件还闪着冷冷的光,像被抛弃的士兵,仍然恪尽职守地守护着这一方土地的平安。
有一些治疗床的皮革垫子裂开了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有一些治疗床上的白色床单铺得格外平整,一眼望过去竟有种一尘不染的感觉。
靠窗的按摩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被掀开的一角露出下面淡蓝色的防水布,旁边的墙上贴着穴位图和经络图,上面被人用红笔在几个穴位上反复圈画,仿佛要将墨迹刻进墙皮里,留下永不褪色的痕迹。
白暮和就这样一层一层地仔细检查着,给需要检验的物品和痕迹做好标记。
白暮和走上阁楼,早已腐朽的地板吱呀作响,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像是没了牙齿的老人正在哼唱着古老的童谣,有阳光从破碎的天窗斜射进来,穿过空气中的尘埃,照亮角落里一个褪色的洋娃娃,正安静地蜷缩着,棉花从接缝处微微露出,她的玻璃眼珠不知去向,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着。
白暮和下楼的时候痕检组已经在做排查了,白暮和点点头,走向外面。
后院里面有一个阳光花房,玻璃穹顶碎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半布满了裂纹。
正中央放着一架再也发不出声音的钢琴,钢琴盖开着,琴键已经泛黄,最让白暮和惊讶的是,钢琴上的灰尘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最中央陷下去的C键上,飘落着几片新鲜的一年蓬花瓣,乐谱架上还夹着《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的乐谱残页,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在替这架钢琴诉说命运的摧残。
原本被整齐摆放的藤椅此刻东倒西歪,上面的编织物散成缕缕丝线,坐垫微微凹陷。
某张躺椅旁边配套的小桌子上面摊开着一本短篇小说集《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一年蓬盛开在角落,在书页上投下颤动的影子。
一盆枯死的绿萝从生锈的铁艺花架上垂下来,干枯的藤蔓缠绕着温度计的红色水银柱,测量着这空荡房间里最后的温度。
后院还有一座温泉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逝了生命,池水干涸了,池底积满了厚厚一层经年的落叶,池边被青苔侵占了,池边一棵木槿树却开得正好,树上挂着一件病号服,在风中轻轻摇晃着,像飘荡在此处的幽灵。
白暮和叫来痕检组的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尽可能地保护现场,将那件衣服取了下来,胸口绣着代表病人标号的编码“618”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袖口上用红色的丝线绣着“要健康啊”几个字,看起来原稿是手写的,字迹娟秀。
618,和顾朝夕有关吧……